俯首江左

靖苏、苏靖、无差。
靖苏不拆不拆不拆...不拆!随便逆。
万年野生

【靖苏靖】少年看却老 1-6(夺将番外四)

北境大捷后,靖王接病宗主回梅园的故事。

 

时间线是“江左有高楼”结局后的第六年,靖王已登基,和原著不同,北境大战是在他登基三年后的秋天发生的,宗主打完仗就撑不住病倒了,但并没有冰续丹一说。




【靖苏靖】夺将番外四:少年看却老


一、冬

 

1、

 

萧景琰跳下马时,靴子上沾满了雪泥,他才到帐前,便听见梅长苏在咳嗽,一时完全止不住,声音却自有气无力。萧景琰心下一沉,却又很快放缓了神气,甚至努力带上一点从容笑意,这才大踏步进了帐。

 

他这皇帝一进去,帐内环绕在侧的将军们黑压压跪了一地,萧景琰再心急,也先一路左右按按大家的肩膀,以示安抚,眼睛却迫不及待向榻上的梅长苏看去。

 

与四周忧形于色的将军们不同,梅长苏人在病中,神色疏朗如故,虽面容十分憔悴,长眉斜飞处,依旧是剑动三军气,英风分毫不改。他见萧景琰来了,也不惊奇,眼中波光一转,似有淡淡笑意划过,同时左手微微一抬,示意黎纲扶他起身。

 

“你不要动!诶,梅帅病着,不要起身!军中不必如此多礼,大家也快起来!”

 

萧景琰出口就知失言,却也并不在意,疾步走过去,他一路飞马赶来时想的许多话,当着众人,一时也不便说,而此时此刻,他这皇帝该说的场面话,却好像又都忘光了,便索性不开口,只站在那人榻前不动,双目急促上下打量,脸上神色不动,而心中砰砰乱跳。

 

 

幸而,梅长苏麾下将士多出身赤焰,知道陛下与主帅是从小的朋友,情同手足,此行陛下千里奔驰,马不停蹄从东面战场来探病,自然有话要说,见礼后,大家便就散了,连黎纲和甄平也都退到帐外守卫。

 

刚打完仗,萧景琰还是一身甲胄,他冒雪赶了一路,此刻却怕自己一身寒气冻到了梅长苏,竟不敢坐,依旧钉子般站在榻边不动。还是梅长苏一笑,主动伸手握了握他的手指,又向旁有点费力的一指,道。

 

“景琰,这帐子太热,看捂着你,先去凑合换件我的衣服吧。”

 

帐内生着好几个火盆,还有辟寒香的味道,又掺杂了药气,加上方才人多,病榻边还挂着幅巨大的北境地图,确实有些闷,可梅长苏眼下这样子,也没法帮他通风。

 

萧景琰回握了一下他那无力的手指,自行大步走到地图后,权当屏风,在那里简单卸了甲,随意套了件梅长苏的袍子,边系腰带,边走出来,这次才在榻边坐了下来。

 

“这袍子你穿倒合适,军中款式都一样,他们也看不出。你不去洗个脸?那边有热……”

 

“嘘!闭上眼好好休息!也别想你那些军务,渝军被你吓破了胆,都逃得没影了,我也来了,现在就想想你自己,别的都不许想!”

 

这人病得声音都沙哑了,面白气弱,还自啰嗦说个不停,萧景琰听得眉心都蹙成了一团,忙喝止住了。他极少会用这种语气说话,梅长苏却也不恼,果然不再操心开口,却也不闭眼,虽又咳了几声,还是笑眯眯的看着他。

 

萧景琰一手握着他冰凉的手,另一手探探他的额头,却是滚烫,知道这人又被那火寒毒折腾了。梅长苏却嫌他挡了视线,有气无力的拨了一把,片刻又含笑道。

 

“景琰,你方才那么风风火火的进来,我差点以为又看见当年的燕老大了,就,少了把大胡子。”

 

萧景琰终于短促笑了一声,抓起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用力揉了两揉,低声道:“先生又惦记我的胡子了。”

 

 

鉴煌三年,秋,大渝约请北燕、东海两国同时攻梁,西南夜秦亦趁势叛乱,而南境的南楚与西境的西厉,也有陈兵观望之势。

 

一夜之间,大梁四境皆乱,然,梁帝萧景琰生性刚毅,越遇强敌,越是指挥若定。帝熟知韬略,审时度势,知东海、夜秦不过癣疥之疾,唯北境的大渝、北燕方为心腹之患,遂将梁师主力一分为二,以梅长苏引长林军北上,在左翼截击大渝,帝则挥师亲征北燕。

 

果然,梁军左右两翼并进,配合无间,以闪电之势,才到初冬,便相继大破敌军。渝、燕溃败后,其他三境也自安靖。梁军此战,一洗昔日羸弱,使得四夷胆寒,国威大振,萧景琰的“强梁”之名,自始,渐为天下知。

 

然,也就是这一战后,长林军元帅梅长苏,积劳之下旧疾复发,帝闻讯,自东向西,亲驰千里至军中探视股肱。

 

 

2、

 

关山千里,已在身后。

 

马车走得不快,萧景琰却犹嫌太颠,索性一路都让梅长苏靠在他腿上。他一手不怎么方便的拿着军报读,另一手则小心翼翼的牢牢将半昏半睡的梅长苏护在怀里,偶尔也将各地的好消息念一两句给这操心的病人,更多时候,只是替这人裹好大氅,道声“好睡”罢了。

 

梅长苏大病之下,本不宜再长途颠簸,然而北境入冬后日益严寒,军中医药也不方便,何况这人最不知保养,萧景琰权衡再三,还是决意冒险带他南归,由自己亲眼看住,这才放心。

 

四境已平,圣驾也该回銮,萧景琰让皇帝大纛跟着他的车驾,不紧不慢的沿着官道走,接受沿途欢呼,自己却带着梅长苏弃车行舟,悄然沿江而下,到了廊州,这才下船,又改乘马车,微服向梅园驶去。

 

路上梅长苏也抱怨过两句,嫌他多事,又说他这皇帝不务正业。萧景琰早有准备,一边抚背替他顺气,一边大大方方的表示:廊州位在中枢之地,正宜指挥协调各路凯旋的大军,加上水陆发达,真有急务,乘船一夜可达金陵,什么也耽误不了。他这皇帝在此停留,整顿军务,善后战事,等待大军归来,如何就不务正业?

 

梅长苏是真病了,没力气与他争,哭笑不得也就安稳闭上眼睛养气。

 

 

盘山而上,不经不觉,梅园已在眼前,此刻是冬天,园中虽有青松翠柏,多少也显出些冬日的萧索肃穆,与昔年离开时的春景不同。

 

萧景琰走下马车时也微微怔了怔,他算了一下,一别之后,自己竟已有六年没来过梅园了,时光竟然过得这样快?

 

 

3、

 

一别六载,梅园却还是梅园。

 

梅长苏现在病着,不宜去他最爱的藏书楼再受风,萧景琰也不废话,直接替他做主,路上就叫黎纲把梅宗主昔日的寝室先收拾出来。

 

黎长史治家,恰如梅长苏治军。待众人到达,只见室内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床边避风的屏帷掩得严实,又生了好几个火盆,衾褥换了保暖的丝绵,端是温暖如春。屋角一个茶炉、一个药炉,红红的炭火,药汤正好,茶汤初沸,厨下也备好了清淡可口的饮食,真正让人一见,就觉得是到家了。

 

萧景琰先把梅长苏安顿到床上睡好,两人少不得再低语一二,捂好被子,顺便亲亲额头云云。如此磨蹭了一阵,黎纲一直耐心等在外面,见陛下出来,这才禀告,热水和干净衣物都备好了,请陛下先吃些东西,再沐浴更衣,一洗征尘。

 

黎长史安排的周到贴心,而萧景琰这些年跟大家处下来,私下其实与家人也无异,他又是个没架子的皇帝,便拍拍黎纲的肩,以示感谢,自己却只草草吃了两口饭,胡乱洗了洗脸,便又回去看梅长苏。

 

 

待梅长苏小憩醒来,萧景琰也不要旁人插手,亲自提了一大桶热水到屏风后,拿干净手巾拧得极干,替他从头到脚飞快擦了一次,又换上舒服干燥的里衣、袜子,不能赤脚受凉,同时膝上拿软和被子盖好,肩上裹上大氅,这才取过茶炉上暖的粥,塞到梅长苏手里,吩咐他先吃粥,胃里好歹有些东西,再去喝药。

 

这些年,梅长苏一直病着,萧景琰照顾病人已是熟极而流,他这上马能战,下马能治的天子,日常燕居,也能闲闲的下厨去烧碗姜丝羹出来,至于煎药,更是不在话下,有时信手抓起药材,连秤都不用看。

 

热水中加了活血的药材,梅长苏又素来好洁,此刻擦拭清爽,先就觉得轻松了不少,虽然还是没什么力气,最少头颅不像一路而来那么沉重,他依言慢慢喝了几口粥,病中吃什么都乏味,身上到底暖了些。

 

萧景琰却还没忙完,先瞥了眼药炉的火候,就坐到他身后,去解他的发髻,想着病人头发不好洗,通一通总会舒服些。

 

这次梅长苏把他的手抓住了,那人侧身一笑,在他脸上亲了一口,道:“景琰,你自己先休息会儿,别忙啦,头上都起毛了。”

 

梅长苏的语气如常,是两人私下相处时一贯的亲昵,只他的手,却是虚热无力,萧景琰没说话,就势贴了贴他的额头,这次换了额前是一片冰凉,显然身上依旧很不舒服。这人明明病得这样难受,偏偏看着他的时候,却是一点不露,反而心疼起他来了,这般的眸中带笑,言语轻松,神气活泼泼的甚至还有点顽皮。

 

萧景琰心下叹了口气,松手不再去碰发髻,只展臂将人抱了抱,顺势一起相拥着倒在床上。虽在病中,梅长苏身上沾染着药气的气息依旧干净,这家伙素来杀伐果断,眼下刚经大战,更是骨子里都透着征伐之意,宛若一柄出鞘的长剑,偏那剑意森然,严如霜雪,在萧景琰心中,却有说不尽的亲切可喜,他忍不住又把额头缓缓贴了过去。

 

如此,好像也算是枕郎左臂,随郎辗转,只,此时此刻,萧景琰自然没有少年时那份旖旎心情。

 

他慢慢抚过梅长苏越发消瘦的肩胛,一场大捷,北境安矣,他的先生可是又瘦了。这把瘦骨头,他当年就觉得不稳当,睡着了都忍不住要翻来覆去找到,好生搂进自己怀里,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散了架,如此挤醒过梅长苏不知多少次。先生的起床气可真不小,每次醒了,眼里都又亮又凉,一脸要杀要砍的气焰,好生吓人,他有时,简直是惹火烧身。

 

或许是回到梅园的缘故,萧景琰忽然就想起许多从前的事,说是少年事,其实也不尽然,不过是六年前罢了。那六年时光,他们一同走过了那样艰难的一条路,与其说“走”,不如说是在漆黑中摸索,其中艰难险阻,大概就像梅长苏曾说过的那样:一步踏出,再无退路。

 

那样的难,好像把时光都拉长了,偏偏,虽然那样难,大概始终携手并肩,再有绝境,亦可抵背而战,是以,虽然几乎无法想象,这条路他们也走通了。

 

可,这时光怎么就会跑得那么快,一转就是六年,这次军中相见,梅长苏突然对他说,差点以为是燕老大,先生是不是也想起了当年,也觉得,时光过得太快呢?

 

萧景琰静静想了一阵,再开口,却只突然道。

“你现在啊,脾气可比从前好多了。”

 

这次没有人答他,一会儿功夫,梅长苏又在他身边睡着了,呼吸有点重,不是很稳。

 

 

4、

 

天色微明,萧景琰就醒了,醒来第一事便是撑起身去看梅长苏。昨夜梅长苏喝过晏大夫的药,呼吸通畅了些,那药有安神之效,加上又回了家,这人整夜都睡得还安稳,萧景琰看了一阵,心下稍慰,忍不住轻轻在他眉心亲了一口。

 

梅长苏居然抬了抬眼,这次不但没发火,左臂还半睡半醒揽了他一把,算作回应,之后又自阖眼睡去,却还含糊道:“景琰,你自己出去走走,看看梅花开了没有……”

 

这话他昨晚就说过,萧景琰不忍拂其意,叫甄平、黎纲来看好他,自己略做梳洗,胡乱裹上件裘服,到园中漫步。

 

 

细算起来,自从贞平三十年一别,不独是他,梅长苏也一直没回过梅园,此间景致,倒还是老样子,并没有因为少了主人,便自荒芜了。

 

萧景琰只在梅园逗留过短短一段时日,却一直很喜欢这里。那是他生命中一段明亮快乐的时光,无论何时提起,都会眼底闪光,唇角微弯,滔滔不绝。

 

这次亲征,他身负重责大任,那样的忙,战时连梅长苏都很少想。然而,燕军溃败那夜,他稳稳站在山峦高处,看着梁军骑兵策马持火,呼啸着向北逐敌而去,长长的队伍宛若一条矫健的火龙,恰好战英给他端来些吃的,他忽然就跟战英讲起了吉婶做过的饼炙,说得津津有味,那是他也想家了。

 

可,此刻真正回来了,看着思念已久的熟悉的风景,萧景琰的心绪却有些复杂。

 

上一次来梅园,燕老大孑然一身,连记忆也没有,却找到了先生,还有佛牙在身前身后跳来跳去,每天都乐呵呵的,天塌下来好像也一点不担心。

 

今日,他已是大梁之主,刚刚一剑定江山,最让英雄心折的雄图霸业,这才刚刚开始,本该最是志得意满,偏,先生却病了,他的佛牙,现在也不在了。虽说就算天塌下来,他也还是没什么好怕的,甚至,比当年更有信心担当,但……

 

萧景琰下意识皱了皱眉。

 

不经不觉,他又登上了通往藏书楼的回廊,今年江南冬天冷得迟,要看梅花还早,梅长苏叫他去赏梅,那是病糊涂了。

 

萧景琰想去藏书楼看看,毕竟,那是整个梅园中,梅长苏最喜欢的地方,更何况,楼下院里是纪念林帅与长公主的石楠树和寒泉,自己也该代他去致意。

 

长长的一条登山廊,步步都是回忆,梅长苏第一次带他走这条路的神气,萧景琰现在还记得一清二楚,事实上,连那天早上他吃过什么,也都记得。走在这里,往日欢情,点点滴滴,仿佛尽在眼前,也,不只是在梅园中发生的事。

 

小殊稳坐高头大马,呼啸间,将银枪舞得耀眼生花,把佛牙吓得一直往他怀里缩。待那骄傲的白马少年过来,却是粗鲁之至的倒提着狼尾巴硬把佛牙捉了出来,拎到眼前,做了个鬼脸。

 

他猜枚输了,豪爽的拿起酒坛,仰头就喝了下去,之后哈哈一笑,借醉把坛子随手一摔,顺便弯腰抱起佛牙,大步而去,那是赤焰案前,他们最后一次无忧无虑的畅饮。

 

西厉,那愁死人的城墙大洞前,风吹黄沙,有个缓带轻裘的病书生,神色复杂的缓缓登上了他对面的一个土堆,深不见底的眼睛,就那样定定看着他,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那个风雪之夜,梅长苏朗然一笑,从他手上接过断枪,又展臂将他一抱,答允他,定然努力活过四十。

 

漫天飞雪中,他们揽着彼此的肩膀,并肩翻过一座大山,梅长苏手中拄着他的长枪,面容苍白,而双眼灿烂如星。

 

就在梅园,就是这条登山廊上,梅长苏看着远处的剑池,在惊雷闪电中,将所有的往事都讲给了他……

 

 

四十岁,十四年,那时到底年少,意气风发到只觉得,十四年也不少了,足够他们一起做许多许多事,他们确实也一同做了好多事。

 

萧景琰是个乐观的人,登基那年,他甚至悄悄想过,治病最要紧是时间,梅长苏的身体,这些年,一直由晏大夫小心用辟寒香调理着,很是对症,老人家也把火寒毒摸得极透。

 

火寒毒,天下奇毒之首,但,大概就像梅长苏当年无论如何不信,他就那么掉下悬崖死了,是以萧景琰当时想,如今沉冤已洗,他们有时间能好好养一养,任是什么奇毒,或许,将来也不是没有一点希望?

 

然,家国天下,取舍之间,偏总如此无情。

 

这场大梁立国以来罕见的大战,来得如此突兀,一时朝野震荡,他可没有乱,梅长苏也没有乱,先生是第一时间到了他身边,从容与他定谋天下。

 

可,这一战打下来,梅长苏殚精竭虑,大局一定,便就病倒了,这一病,是将多年来辛苦调理,好不容易才积攒下的一点元气,全都耗尽了。

 

昨夜梅长苏先睡了,呼吸可闻的距离,虽然灯火幽暗,萧景琰也清晰看见,这人才三十出头,鬓边已有了几缕白发。

 

少年看却老,他的先生,怎么就先老了?

 

或许是英雄亦有气短之时,萧景琰只爬了一半,忽然就走不动了,他低了低头,又将目光强自投向远方,脸上没什么表情。天色有些阴霾,大概快下雪了,又或者,是已经下雪了,一阵风过,吹得萧景琰眼角有些凉,他飞快抬了抬手,之后,便没有再往前走,只重新把背挺得笔直,头仰得很高,伫立不动。

 

 

5、

 

他们回来的巧,第三日,就下了场雪,在廊州而言,算是大雪了,于是大夥都庆幸,说是好在路上没有耽搁,否则弄不好,就要困在雪里了。

 

梅长苏的精神还不是太好,晏大夫替他行针数次,呼吸总算通畅了些,也不咳得那么厉害了,只脸色依旧十分苍白,唇上也没什么血色,他见萧景琰担心,便更坐直了些,还眸光闪闪的笑道。

 

“别愁眉苦脸的,晏大夫不都说了,这次定然不要紧。”

 

很普通的一句话,萧景琰却听得火起。久病成医,梅长苏总是病着,萧景琰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虽成不了医家,对这人的状况倒很熟悉,什么时候要紧,什么时候不要紧,也能说出些道理,是以知道这是实话,晏大夫也这样安慰过他。

 

但,这次不要紧,那下次呢?下下次呢?

这人怎么总对自己的身体如此漫不经心??怎么就一点不知道怕??

 

这样想着,萧景琰手上不长的一份奏报,他硬是看了半柱香时间也没看完,却只目不转睛的盯着,扫也不扫一旁的梅长苏半眼。

 

梅长苏连问了萧景琰几个问题,见他总爱答不理,知道这家伙是难得生气了。

 

相伴至今,磕磕碰碰的时候自然也有,梅长苏这些年年纪渐长,修养比从前好,他自己摸着良心总结,发火的多半倒是他,只不过,他的火来得快,去得更快,绝无纠缠,景琰倒是好性情,极偶尔才发作一次,只这水牛脾气别扭起来,有时也不太好哄。

 

这也不怕,三军可夺气,将军可夺心。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惰归,此治气者也。避锐击惰,此乃梅长苏的拿手好戏,战场上治得了大渝,回家也能安抚他家景琰。

 

梅长苏也不动声色,先静静观察了一下,因是微服,萧景琰此刻穿的就是他在家的衣裳,头上戴的也是寻常发冠,只因方才不时出入内外,才在肩上披了件黑裘,后来生气忘了脱,也不知道热。

 

珍贵的黑貂裘,衬出了青年君主的尊贵气度,显得英风四溢,便装下,也有几分平日在朝堂上的威仪棣棣。

 

这么威风,看来气得真不轻,梅长苏眸光微微一转,假装看不见萧景琰的脸色,依旧笑吟吟的,自己撑起身来,披上狐裘,做出披衣要起身的样子。果然,他刚一动,适才端坐一侧,目不斜视的萧景琰瞬间就跳了起来,神色语气皆是不善,质问道。

 

“你又要做什么?”

“你忙你的,我去看看雪。”

“看……什么雪?你在北境还没看够大雪??”

 

萧景琰被他气得一顿,语气份外咄咄逼人,胡地八月已飞霜,这一战虽是秋天打的,却也早是飞雪茫茫,梅长苏这一病,根本就是被冻出来的,怎么好容易回到廊州,他还要去看雪?

 

“不一样,这是我家的雪,景琰不想跟我一起看看?”

 

可惜,大梁皇帝空自气势汹汹,却被梅长苏笑眯眯一句话,就把气焰都压了下去。萧景琰哑了哑,这次只觉自己不能太讲道理,不对,是不能跟着这家伙讲歪理。

 

萧景琰皱眉看了看这聪明人,到底无可奈何,顿了顿,只猛地一低身,猿臂轻伸,将梅长苏整个人横抱了起来,向廊下走去。

 

这人现在太瘦,以萧景琰的臂力,抱起来如同抱着一团棉花,有时觉得,还不如这人穿的狐裘重。只,梅长苏虽是病骨一身,他昔年是叱咤江湖的一方霸主,今日更是让渝人孩童不敢夜啼的江左梅郎,天下敢如此抱棉花似的将他拦腰拎起来的人,也只有萧景琰一人。

 

既然两情相悦,独处之时,任是萧景琰做什么,在梅长苏眼中,便没有不妥的地方,当然,这也不代表,他每次都肯乖乖这样让人抱。

 

这微妙的分寸,颇有些随心所欲,只看梅宗主高兴,即使今日,萧景琰也不是次次都摸得准。但,既然两情相悦,无论结果如何,萧景琰都会觉得十分有趣。

 

至于今日,左右无人,萧景琰也自认生气,吵又吵不过,只好在这小动作里发泄一下自己的不满,仿佛是他也不讲道理了。

 

两人都心知肚明,这一胜,是拿他们最为珍视的十四年之约换来的,而不知道的是,经过这一遭,十四年,他们究竟还能剩下多久?

 

这句话,他是没法讲道理了。

 

梅长苏骤然被抱了起来,果然也稍微一愣,很快却又眉带温柔的笑了,先一手搂住萧景琰,好像是让自己坐稳些,紧接着,另一手便极自然的捉住他的下颚,凑过去,在他唇上一吻。

 

这一吻也来得十分突然,梅长苏唇间的温度,宛若天上飘上的一片雪花,又轻又凉,却有种说不清的东西,亲得萧景琰足下猛的一顿,亏得皇帝陛下久经沙场,定力过人,这才没惊得失手把人掉在地上。

 

梅长苏分明感觉到了他那一震,却不以为意,似乎一点也不担心萧景琰会摔了他。一吻之后,他先笑眯眯看了萧景琰一眼,手上又很顺畅的在萧景琰肩上拍了两拍,似是安抚,之后索性就展臂,坐直了些,双手很快重新将人一抱,借着宽袍大袖,这动作,差不多是把萧景琰的脑袋都整个搂进了他怀里。

 

两人现在都穿着重裘,他这么没头没脑的一拥,柔软的狐毛和貂毛就胡乱挤在了一起,差不多全堆在萧景琰脸上,又暖又软,鼻子还有点痒。

 

这下萧景琰连前路都看不见了,他现在两手都抱着梅长苏,也不好挣,还怕摔了这坏家伙,只好静待这人自己松手。

 

偏梅长苏这样抱了他半响,只是不动,也不说话,动作却十分温存,好像他不用看也知道些什么。萧景琰此刻走也不是,停也不是,手里抱着这捣乱的家伙,放又放不下去,当然更不能扔出去,真正哭笑不得,他只好板着脸,有些突兀的道。

 

“我抱不动你了!”

 

再之后,也不知怎么的,他们保持着那个奇怪的姿势,乱七八糟的一起坐到了地上,或许是实在没办法了吧,萧景琰顿了顿,终于认栽似的将额头向他怀里稍微靠了靠。

 

这家伙怎么就这么聪明?这么狡猾……

 

 

6、

 

刚才战场回来,梅长苏一夜所梦,仍是朔风胡霜,北境的雪,苍莽雄浑,那里天高地广,行军时一眼看不到尽头,而雪光中总伴着刀光剑意,更有自古以来,无数有志男儿奋起报国,抵御外敌的意气与决心。

 

而他一睁眼,方自发现,窗外飘飞的已是温柔静穆的江南雪。

 

此刻天还未亮,只雪光照人,他也没叫人,自己披衣而起,果不其然,但见萧景琰伏在一旁的书案前,依旧睡得沉沉。

 

昨夜朦胧间,他依稀是听见,景琰半夜起了身,也不知是睡不着了,还是想起什么奏折,一批阅就忘了时间,最后在案前睡了。

 

梅长苏原想摸摸他的头发,手伸一半,却怕扰了他,只捡起滑在地上的裘服,替萧景琰盖好又拢了拢,动作有几分不甚熟练的笨拙,眉间神气,却是十分认真细致。

 

他做好了这些,才以手撑地,缓缓在萧景琰身侧坐下,取过案上的文书一看,却又愣住了。那不是什么新的奏折,是他在行军途中,整理思路,写给萧景琰的一封长信,大意是此战之后,大梁当如何整顿与邻国的关系,安抚南楚,联合西厉,威慑北燕,最终形成对大渝的合围。这信,景琰还在战场就收到了,如何现在又半夜不睡拿出来看?

 

萧景琰在睡梦中,似乎还在思索,眉心微微皱着,梅长苏看了看他那打结的眉头,终是轻叹了一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将狐裘先往腿上拉了拉,之后动作轻缓的将人挪过来,把头枕到自己膝上。

 

这一动,萧景琰就有些要醒,梅长苏却及时将手在他眼前一捂,轻声道:“嘘,睡。”他的声音亲密温和,却带些许命令的语气,萧景琰身子动了动,便又安稳躺了回去。

 

梅长苏静待了好一阵,看他又睡着了,这才将手指轻轻伸进了萧景琰睡得有些凌乱的发髻中,理了理,目光忽然一愣,大梁天子正当盛年,素日漆黑如墨的鬓边竟已有了白发,还不止一根,大约是这段日子愁白的吧?

 

那白发如此扎眼,梅长苏嘴唇微动,好像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只俯身将人抱得更好了些,静静看了他许久,目光深邃复杂,爱怜横溢,难舍难离,双臂还不自觉的圈着他缓缓摇了两摇,好像怀抱着什么了不得的宝贝,自言自语般低声道。

 

“景琰,我,一路都很想你,最初写信给你,不是要说南楚,只是,几次提笔,都不知道该怎么讲?只好跟你讲南楚了……”

 

他明明是和睡梦中的萧景琰低语,又是如此相拥相偎,亲昵的姿势,初开口时,大概是人在病中,中气不足,声音微哑,措辞间竟似有些罕见的艰涩。他也自失似的一笑,将人又抱了抱,方继续道。

 

“我也怕。”

 

“可是景琰,廉颇、蔺相如虽千载上死人,懔懔恒如有生气,可我大梁现今许多世人,却厌厌如九泉下人。若人皆如此,恐为狐、貉啖尽矣。”

 

说着说着,梅长苏好像慢慢又恢复了平素的流畅,到最后,他略顿了顿,指尖又摸了摸萧景琰新近白掉的头发,动作异常小心温柔,又轻轻道。

 

“你懂,对不对?”

 

萧景琰好像还在沉睡,没有应他,眉心依旧皱着,只唇角,却似微微扬了扬,好像无奈,好像骄傲。

 

 

tbc

 

  1. 少年看却老,出自“醉花间。晴雪小园春未到”,冯延巳。不知何故,脑中却自动拼接去了辛弃疾的句子:匹马黑貂裘,少年看却老。这两句用来形容故事里那个,走下马车,重回梅园的靖王,好像很恰当。

  2. 剑动三军气,出自“送骆奉礼从军”,李峤。

  3. 三军可夺气,将军可夺心……,这段出自“孙子兵法”。

  4. 蔺相如虽千载上死人,懔懔恒如有生气……,这段不是梅宗主的话,原句出自“世说新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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