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首江左

靖苏、苏靖、无差。
靖苏不拆不拆不拆...不拆!随便逆。
万年野生

【靖苏】昔我往矣 7.2

七、一叶障目(中)

 

 

 

梅长苏难得开玩笑,在萧景琰的记忆中,统共只有两、三次。最早还是在琅琊山,梅长苏打趣他是不是被琅琊阁骗了,最近是不久前,梅长苏病中捎话过来,保证沈大人期许的雷不日就会砸在誉王头上。

 

萧景琰记得清楚,琅琊山上,梅长苏脸上神色一本正经,语气中却有种说不出得轻快生动,那时他明明病得一塌糊涂,用垂危来形容也不以为过,可说话时依旧活泼愉悦,便如同,他的人或会如那场新雪般随时消失,朝不保夕,可他的精神却仍会如冬日暖阳般高高兴兴生机勃勃地留下来。

 

萧景琰很喜欢他那种神情,他总觉得,那或许才是梅长苏的真性情。可惜,大部分时候,梅长苏待他,总是冷静而克制,笑容也是浅浅淡淡,除却关切,流露出的真实情绪不多。

 

难得这次梅长苏又开玩笑,他却没能亲眼听见看见。话是黎纲转述的,当时萧景琰担心他的病又诸事繁忙,无暇细想,直到救灾事毕,终于能歇口气下来,梅长苏这句玩笑话就忽然冒了出来,在他心头一跳一跳,萧景琰失笑了。

 

归途中,萧景琰甚至有过那么一丝期盼,若梅长苏病得好些了,自己回去该如何措辞,最好能让他当自己面再重复一次这句玩笑。然而,等萧景琰真正回到金陵,他还没见到梅长苏,便先有无数惊雷争相恐后地砸在了他的头上。

 

 

 

卫铮被擒,身陷悬镜司地牢。

 

小殊的副将原来还活着,这么多年,枉他一直自认牵念赤焰中人,苦苦寻找他们的踪迹,却还不如一个夏江!他萧景琰,原来连这些故人的生死都没弄明白,直到他们再次身陷囹圄,依旧懵懂如痴!无用之至!

 

卫铮这些年是怎么过的?是否东躲西藏?是否被人出卖?又是怎么被悬镜司带走的?城门劫囚的可是卫铮的同伴?那些人有没有危险?他,什么都不知道。

 

战英说,他闻讯立刻去找苏先生,可没见到人,苏宅人说,先生还病着。

 

誉王和夏江在陛下面前一唱一和,血淋淋的赤焰旧案,到了这些人口中,竟成了值得额手相庆的快事!

 

萧景琰再无法再抑制内心的情绪,完全无视蒙挚对他摇首暗示,一如十余年前,他刚从东海回来,惊闻聚变时一样,亢声相争。

 

然而,有什么用?

 

 

母亲也被皇后幽禁,受尽苦楚,在他面前却是若无其事,直到宫女小新忍不住跪在他面前哭诉。

 

小新说,娘娘被皇后娘娘命人生生拖下阶去,形势危急,当时小殿下那样小小年纪,也被吓得放声大哭,最后她拼死才能出宫求援,可苏先生的人说,不用理会,娘娘受苦越多,陛下稍后越会怜惜。

 

母亲还在极力安慰他,训斥小新小题大做,他的手都震得冰凉了。

 

 

每件事,皆如惊雷。

每个控诉,亦如惊雷。

 

即便如此,萧景琰依旧不为所动,俨然铁石心肠,每一个对梅长苏冷漠无情的控诉,他心中都在替苏先生拼命地解释。

 

梅长苏是真病了,病得沉重,这是他亲眼所见,焉能不知,既然人在病中,必对外事隔膜,苏先生必定是不知情,无论卫铮的事,还是母亲的事,其中必有误会。

 

萧景琰虽胆战心惊,却仍对梅长苏毫无半分怀疑。纵然这份坚定中,萧景琰自知有愧,无地自容,他身为人子、人友,当这么多至亲至爱被牵扯的时候,本不该做到如此冷静,冷静理智到近乎无情,这,本不是他萧景琰应该做的事。

 

可,梅长苏曾经这样待他,任他气势汹汹冲到面前,口出恶言,那人依旧毫无半分防范,予他无条件的信任。君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君,是以这一刻,萧景琰亦是报之以诚,他完全不知其中究竟发生何事,却依旧,对梅长苏这个人报以绝对的信任。

 

直到,他亲眼又见到梅长苏,亲耳听这人说出:“救卫铮,百害而无一利,谋大事者,当懂得取舍”,直到这一刻,他心里才有什么东西蓦地裂开了。

 

 

情形与上次密道相会仿佛相差不远,只是多了战英,少了飞流,同样的铃声,同样的密道,同样病骨支离的梅长苏,甚至梅长苏的眼中还闪着同样急他萧景琰之急的光彩,可,萧景琰此刻的心却是又惊又怒又冷又疼。

 

这个人,他初见就有莫名的好感,情不自禁,期间虽有过隔阂,内心深藏的这份熟悉又固执的好感却从未断绝,直到太奶奶与世长辞的那晚,他倾身拜倒的一刻,终于彻底将此人引为知己。

 

他曾以为,十几年后,他终于又找到了另一位知己,甚至因此,放纵了心底那重莫名的情愫。

 

梅长苏当然不会害他。

甚至是此刻,萧景琰的脑子里也冷冰冰地知道,这个人总是会为他好的,一听他回来,便又抱病穿过阴冷的密道过来,摇铃相待,直陈利害,殚精竭虑,自然是生怕他落入夏江的陷阱。

 

可,梅长苏只是为萧景琰这个人好。

他一心为萧景琰好,想让萧景琰光耀万丈,身登大宝,君临天下。

他原来不知道,什么才是萧景琰真正想要的。

 

梅长苏已不是第一次反对他调查赤焰案,直到太奶奶离开那晚,梅长苏其实仍在劝他,不要再管此事。那个时候,萧景琰并未如现在一样大失所望,因为那个时候,他还没有彻底地接纳梅长苏,他还没有现在的期许,所以他仍能耐心与这人解释,若他只为自己安危,便不为长兄挚友洗刷冤屈,那他萧景琰还是人吗?

 

梅长苏那时同意了,他才以为,这个人懂他,这才推心置腹,任由心底的情愫滋长。

结果,却是误会一场。

 

又或许,这一切只是他的错,这世间若连梅长苏都不能懂他,那么他注定无人能懂。

 

人生在世,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即使无人知他,他也必须要一个人走下去。

这世间本来就有些召唤,让人即使牺牲一切,也不得不去完成。

萧景琰此刻便是如此。

他虽惊怒震撼,心境起伏到了无以复加,此心却无半分犹疑,他可以死,可以一个人死,什么都可以牺牲,只有那份赤子之心,只有那份承自长兄的风骨,他必须坚守到底。

若是要背弃才能得到天下,那得到这天下,又是为了什么?那样的他,不过是另一个太子,另一个誉王,另一个父皇,还有什么资格,去还大梁一个河清海晏?

 

萧景琰想要什么?

他想要他少年时的那个梦,那个长兄与他描绘过,挚友与他一同向往过的大梁!

他想要长兄安在,挚友无恙,他想要母亲喜乐安康,想为赤焰洗雪污名,若还有什么,他也希望梅长苏也能多善自珍重,莫要只为区区一个萧景琰耗尽心血。

若这些愿望都能实现,他萧景琰个人生死安危,何足道也?

原来梅长苏信他,也想为他好,却不懂他。

真正要待一个人好,勿夺其志。

 

 

萧景琰沉默良久,他看着梅长苏,心中有无数话,一句也说不出,此时此刻,多言何益?他最终开口,口气平静,却有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苦涩。他说。

 

“先生可还记得,你初来金陵,我便对先生说过,以权利合者,权利尽而交疏。”

“我不能做这样的人。”

“先生亦曾答应我,要给我一个答案。”

“既然今日该说得都说了,无妨,从今而后,我萧景琰何去何从,便不劳梅宗主费心了。”

 

说罢,他终于狠狠看了梅长苏一眼,只见那人脸色惨白,额头上都是汗,神色急迫,可眼中尽是迷茫,果然完全不解其意。

 

言尽于此,萧景琰转身而去,再不迟疑,就在他登上台阶的一瞬,梅长苏追在他身后叫了声“殿下!”,声音沉痛中带着惶然,莫可名状,之后,只听一声闷响,战英旋即惊呼一声,萧景琰步子一顿,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梅长苏跪下了。

 

江左梅郎,智计无双,冷静自持,泰山崩于眼前而色不变。萧景琰一直知道,自相识以来,但凡梅长苏真想要他做的事,无论他最初愿是不愿,后来懂是不懂,梅长苏都能成功推着他去完成。唯有这一次,唯有此刻,萧景琰清清楚楚看见,梅长苏是真被逼到没办法了,除却一跪,再无任何其他方法可想。

 

相识以来,他从未见过梅长苏有此惨然神色,从未见过梅长苏有这种完全无计可施的一刻,他更从来没有想过,要把梅长苏逼到这个境地,即使是这一刻,亦非他所愿。

 

萧景琰默了默,无声走了回去,双手一扶,将梅长苏从地上硬拽了起来,这人病得厉害,轻得很,认真起来,敌不过他挽惯了强弓的手。

 

他没再看梅长苏,没再说什么,也不让这人再说什么,甚至没等梅长苏站稳,便松了手,复又决绝转身而去,他急速行到阶前,步子微顿,轻喝了声“战英”,旋即便猛地挥剑斩断了墙上联络的铜铃。

 

他没有再回头。

 

 

 

大雪落如扯絮,萧景琰一个人站在廊下,他知自己必须冷静下来,从纷乱的思绪中理出一个方案,尽快去为卫铮做些事。可,旁人便是不肯让他冷静下来。

 

战英又再去而复返,焦急道。

“殿下,苏先生还在密道里,都大半个时辰了,他说,除非殿下回去听他把话说清楚,否则他绝不会走。”

 

萧景琰冷然道。

“你去把密道门关上锁死,他自然会走。”

 

战英神色讷讷,仿佛他自己做错了什么,却道。

“苏苏先生就站在门口,我......没法关门。”

 

萧景琰闭了闭眼,用力握拳。站在门口,以身相抗?自然,那人向来对他自己最狠。

 

战英还在努力为梅长苏说项:“殿下,先生只是不懂我们的同袍情谊,他是好意,您还是回去跟先生好好说说,让他想个办法,先生的办法......”

 

萧景琰心中又冷又烫,仿佛有股冰冷的火焰不断跳动,他没答话,可心底却固执地在说:“他懂,苏先生他什么都懂,是你不懂他!”战英不懂梅长苏,可萧景琰明白,战英现在还在为梅长苏解释,是因为对战英而言,苏先生只是苏先生,战英敬他学问见识,却未曾如萧景琰自己这般,对这个人那样的推心置腹......

 

萧景琰没法,也无心和战英再解释什么,他又闭了闭眼,努力清了清自己的思绪,用尽量平静的声音道。

 

“你去把先生送回去。”

“苏宅那边的人早来了,他们也劝先生,苏先生他不肯......”

“他不走我走!备马!”

 

萧景琰这一日的忍耐力终于到达了极限,他暴喝一声,声音之大,连自己也震了一下,而转瞬,他便意识到自己错了,愣了愣,跺脚转身想往院外走去。

 

晚了。

 

梅长苏已听见了,他方才在密道口站了大半时辰,无视战英、甄平的劝阻,纹丝未动,越等神色越是沉穆,只听到这一声,却长眉一轩,蓦然自密道直接闯进了靖王府,且直追萧景琰,急步走进了毫无遮拦的院子里,追入大雪之中。

 

萧景琰怒极,梅长苏却仿佛完全冷静了下来,全无方才密道中的急到近乎惶然之色,居然还有闲心施了一礼,方道。

 

“靖王殿下,便是要恩断义绝,何妨容苏某再说几句。”

“梅宗主这是何苦?想被横着抬回去吗?”

 

萧景琰冷笑不已,他有他的底线,有些事,即使是梅长苏,也不能让他辜负。

 

两人在雪地上大吵了一架。萧景琰把方才所有憋在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怒意不加掩饰,他控制不住了,而梅长苏却也终于第一次失了常态,对他直呼其名地大吼了一声。

 

“萧景琰!”

 

梅长苏从没这么叫过他,从没有用这种吼的方式跟他说过话,萧景琰一怔,他第一次看清了站在雪地上的梅长苏,赫然发现,梅长苏是真的大怒了。

 

去年冬天,私炮坊爆炸的现场,他曾以为,自己见过梅长苏的怒色,然而,比之这一刻,真是小巫见大巫。

 

梅长苏还病着,他每次一病,眼睛便先失了神采,可这一瞬,他怒极,竟是眸光如电,衬着苍白的脸色,凛然生威,那气势竟然生生镇住了萧景琰。

 

梅长苏还在怒叱他,句式倒是这人一贯的反诘,然后呢?殿下又打算怎么做?直接带上巡防营去悬镜司抢人?还是杀到陛下面前?逼陛下放人?

 

“梅岭的火烧得还不够烈吗?”

“祁王府的血流得还不够多吗?”

 

这两句话,深深钉进了萧景琰的心,准确,锐利,如同两只长箭,逼得他流尽了血也再挣不出一句话。

 

而梅长苏的语声眼色却皆在这一刻柔和了下来,最后他说:“在他们最需要你的时候,殿下不在,是以内心一直苦楚难言,我既知殿下此心,又怎么会敷衍你?”

 

我既知殿下此心。

既知殿下此心。

既知此心。

 

萧景琰默然,他知道,自己又被梅长苏说服了,因为,这个人不但信他,也懂他,果然懂他。

 

 

待到蒙挚得苏宅传讯匆匆赶至时,他俩刚刚吵完,已回到厅中坐下,蒙挚的第一句话是脱口道。

 

“苏先生,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

 

一番争执,梅长苏似是耗尽了体力,全无方才冲入雪中的气势,他差不多是跌坐在地,肩背僵硬,倚在火盆边,半天一动未动,只如冻僵了一般,坐姿很不自然,左手一直重重按在右手上,手背青筋暴露。他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看不出喜怒,可人已是病态毕现,再也无力掩饰,双目黯淡之至,自他来到金陵,哪怕是之前旧疾复发,也不曾有过这样衰败的神色。

 

蒙挚不知前情,不知说什么好,他下意识环目四顾,见到甄平,便道:“今日城门劫囚,江左盟损了不少兄弟,甄平,听说你也受伤了。”

 

萧景琰大愕。他怔怔看向梅长苏,就在不久前,他在密道里还曾想过,这人虽想要为他好,却不肯全他之志,直到这一刻,他才算彻底明白,梅长苏自然懂他,便是懂他,又想为他好,还要全他之志,这人才自己一句未提便自己去做那些危险的事,却不想他也涉入其中而已。

 

他想亢声相争,靖王府都是百战沙场的汉子,先生何以不让我们相助?话,他尚未出口,脑中就自动出现了梅长苏惯有的反诘。

 

如何相助?

 

大丈夫在世,有些事,固然不惜牺牲一切也必须完成,这是立身之本,没有任何妥协的余地。然而,越是这样重要的事,便越该慎重行事。死或重若泰山,或轻若鸿毛(1),丈夫或不畏死,但难道不该死得有价值?

 

萧景琰的嗓子哽住了,又苦又热,他也一句话也说不出,即使说得出,这一刻,他也不能说这些题外话。梅长苏正在积蓄剩下的最后一点精力,他还有事,要用这一点精力说清楚,萧景琰不能打扰他。

 

 

 

(1)引自“报任安书”,司马迁,原句“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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