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首江左

【靖苏靖】麒之角4-7

上章

4、

 

大雪成灾，萧景琰听说附近百姓的房屋被雪压垮，忙组织军士前去救助，又划拨了军粮分与受灾百姓，同时亲率强弩队去了受灾最重的地区，以防妖魔袭击。还好，这次只是雪灾，没有妖魔趁机作乱，萧景琰不敢掉以轻心，仍命强弩队戒备。

 

防范妖魔之外，梁国这些年天灾频频，无论官府民间，所藏粮食皆是有限，萧景琰此番将军粮救助了百姓，自己便有些吃紧，他皱着眉，在临时营帐中筹划了一上午，尚无太好良策。

 

他忙了半日，正有些头疼脑胀，却听帐外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似是飞流。

 

萧景琰闻声一愕，飞流不离梅长苏左右，这是梅长苏也过来了？这怕血的麒麟，大病初愈，如何就来了军营？

 

麒麟畏血，此乃晏大夫刚刚传授萧景琰的知识。麒麟孤高不群，晏大夫尤其如此，梅长苏那场病，萧景琰难得遇到大夫，不免多问了两句，老大夫傲然不答，直接扔了本书给他。

 

萧景琰对麒麟好恶一无所知，身边的病麒麟又讳疾忌医，他也只好自己翻翻书。

 

书上说，麒麟是仁兽，择土而践，是以虽然强大，却不能近血，只要闻到血气便会周身乏力，痛苦难忍，甚至会长时间昏迷不醒。所有麒麟都会尽量回避血腥之所，比如战场。

 

萧景琰读罢一怔，这么说，自己一直粗心大意，过去大半年，队伍换防时，也常把梅长苏大大咧咧安置在军营中，虽说眼下没有战事，但兵者凶器，麒麟应该很不舒服才对？所以害它病得越来越重？？

 

可，梅长苏住了这许久，平素与他沙盘演兵，笑看吹角连营，皆一派自如，时不时还喜欢去看看战马，并未露出半分异色，有时明明没带它，麒麟也会神出鬼没的自己出来，好像也住得轻松愉快。

 

所以，麒麟究竟喜欢怎样的环境？

像那黑麒麟一样，住在满是镜子的殿阁中？顾盼自雄？

还是像梅长苏一样，住在军营里，笑眯眯的搂着马儿的脑袋？

 

萧景琰彻底糊涂了，不过既然晏大夫发话，他这次又来军营，便没带那只病麒麟，不想，梅长苏又自己跟过来了。

 

 

5、

 

大雪地上，果然是梅长苏摇摇晃晃站在那里，飞流在它身边玩雪，打算堆只雪麒麟出来，梅长苏偶尔和少年说几句话，更多时候，却看着彤色天空下一片树林出神，清冷的眉宇间一片沉静，不知在想些什么。

 

萧景琰这段日子见识了晏大夫的威风，下意识第一个反应，便是替这一大一小两只玩雪的麒麟戒备，是否有晏大夫出没左右。

 

幸亏没有。

 

萧景琰上前叙话，他是面冷心热之人，纵有关怀之意，口中却只冷淡问出一句“先生何以至此？”，幸亏梅长苏口才好，很快问起救灾情形，颇为关切，这才没冷场。

 

梅长苏脸色仍是极差，神气也显得有些委顿，若以人来类比，这次麒麟是病到近乎形销骨立了，萧景琰心下微微一震。

 

他有些话想说，斟酌良久，却始终不知该如何出口，最终只是平平问道。

 

“晏大夫和飞流，也是麒麟吗？”

“哪有这许多麒麟。”

 

梅长苏失笑，它大概觉得萧景琰想得有趣，微微挑眉，目光一转，露出几分平日没有的神色。

 

麒麟似乎还想接着说什么，偏这一刻，营中马鸣骤起，萧景琰先眉头一轩，悚然一惊，手已按在了佩剑上，凝眉向前走了半步，目中隐隐有了锋利之色。

 

马有灵性，据萧景琰的经验，每有妖魔偷袭，总是战马先有感觉。

 

萧景琰正待按剑而起，被他方才下意识挡在身后的病麒麟却以手在他臂上轻轻一按，力道很轻，意思却是不容质疑。

 

萧景琰回首，却见他的麒麟浅浅一笑，道。

“殿下，让我来。”

 

或是因为萧景琰站着没动，麒麟叹了口气，复又笑道。

“苏某是麒麟啊。”

 

是啊，梅长苏是麒麟，相识之初，它就说过，降妖伏魔，这等事情，殿下尽可以交给麒麟来做。只，这大半年功夫，麒麟总以人的模样出现，未显露什么法力，与他几次长谈，也是谈治世的学问，萧景琰竟有点忘了。

 

他怔了怔，终是退开了半步，犹豫了一下，先将手中宝剑还入鞘中，做了个递的动作，交与麒麟。畏血的麒麟似乎并不害怕兵器，随手接了过来，像飞流招招手，一大一小，便闲闲向雪深处走去。

 

风雪忽然变大了，梅长苏一手扶着飞流的肩膀，一手驻剑，它的背影清癯异常，好像还是走得摇摇晃晃，速度却是极快，很快消失在了风雪中。

 

那一日，大雪在方休之际骤起，下了整整一个时辰，天昏地暗，如割寒风中，不时有如泣般的鬼啸之声，依稀还有种无形的压力与杀气。

 

萧景琰率军将受灾百姓牢牢护在后方，他昔年征战四方，也曾遇到过不少妖怪，听声音，便知道这次的妖怪颇为厉害，他是百战之人，自己并不害怕，但，仅凭他所带的强弩手，又要守护百姓，恐怕顾此失彼。

 

莫非就是为了这个缘故，麒麟才匆匆而至？萧景琰不由有些为他的病麒麟担心。

 

他多虑了。

 

一个时辰后，雪止天晴，飞流蹦蹦跳跳出现在了他面前，这孩子面无表情说了一两只字，大意是妖怪已解决了。萧景琰回军后见到了梅长苏与晏大夫，麒麟除了苍白疲倦外，倒也没什么异样，正带着几分狼狈在与老大夫不住口的道歉。

 

萧景琰马上替它解围，待老大夫怒气冲冲出去煎药后，他正色对麒麟道。

“我代这方百姓，谢过先生。”

 

萧景琰多年韬晦，养成了讷于言而敏于行的性子，虽不轻形于外，其实亦是通透敏锐之人，只是过去对麒麟的成见太深，很多事便未细想。他在守卫百姓便已想到，与从前相比，过去半年，他的队伍几乎没遇到什么妖怪，想必也是麒麟时时料事于先，神出鬼没的出现，暗自替他解决了。

 

 

后来，梅长苏为感谢主君赠剑之德，送了他一块五色文锦，入水不湿，投火不燎，多年后，萧景琰得知，那是冰蚕丝所制。

 

 

6、

 

萧景琰忙了半日军务，出帐活动筋骨，却见他那别具一格的麒麟这次正安安静静看着兵器架上一杆长枪出神。

 

梅长苏神气有些特别，不是平素低眉浅笑之态，他仍是轻裘缓带的文士打扮，下颚肌肉却绷得很紧，如同铁铸，显得有些冷峻，很像它生病昏迷时的表情，眸光沉沉，看不出畏色或厌恶，反倒有些隐约的向往、怀念与忍耐，不知在想些什么？

 

萧景琰心下一动，便如那日临战赠剑一般，提起那柄长枪，递与梅长苏。

 

梅长苏见他来了，脸上立刻放松了些，恢复了平时的样子，又好像戴上了牢固不可破的面具，萧景琰也不理他，依旧把枪向前递了一下，有些鼓励似的道。

 

“这是我的枪，擦得很干净，先生要不要看看？”

 

梅长苏罕见的犹豫片刻，手指还是缓缓握了上去，它一直病着，腕骨越发瘦削，手指却是骨节分明，修长漂亮，它一指指的扣上去，只握了握枪身，微微一笑，便松手道。

 

“好枪。”

 

可，那个握枪的动作，一指指按上去的样子，力度轻重有致，娴熟而流利，好像麒麟也曾用过人类的长枪，好像这枪曾是它最好的朋友，好像它也很明白军人特有的那种提枪在手时的自信与快意。

 

那个动作，莫名的熟悉......

 

萧景琰又是微微一怔，他没说话，将枪接了过来，却是不加掩饰，亦是以同样的动作扣枪于手，他再抬头直视梅长苏，那麒麟也看着他，微微一笑，却抢先道。

 

“殿下的枪法，可是传自赤焰主帅林燮？”

 

 

7、

 

萧景琰还是孩子时，一直想做个威风八面的大将军，像林伯伯那样的将军。

 

赤焰主帅林燮，曾经的大梁第一名将，功勋卓著，现在今上口中的反贼叛逆。无论何时，萧景琰心里一直叫他林伯伯，每个小男孩都想做英雄，林伯伯就是大家能想象出的最好的大英雄该有的样子。

 

林帅一生为国，直到战死，连家都没成，可，赤焰中人，或是萧景琰那一代的小男孩们，哪个不视他如父如师。

 

萧景琰的母妃尚在闺中时，曾遇战乱，与家人失散，是林帅救了她，情同兄妹，而萧景琰的父王生前也是林伯伯的好朋友。

 

两家有这重渊源，萧景琰幼时，林伯伯带他骑过马，手把手的教过他箭法、枪法，教过他兵法，林伯伯也答应过他，如同答应许多孩子一样，等他们长大了，就让他们都加入赤焰军。

 

萧景琰从小做事认真，悟性也高，是林伯伯的得意弟子，林帅当年常说，将来能接他衣钵的，除了小殊，就是萧景琰。

 

小殊是林帅的另一个高足，据说是个天才少年，特别的神出鬼没，好多年，萧景琰从没见过他，但总听林伯伯说起小殊又如何如何，那得意洋洋的口气，和萧景琰的父王夸自家儿子时相差无几。

 

年少好胜，因为林伯伯的特殊待遇，小殊是萧景琰小时候的假想敌，他总是想，有机会，定要和这小子决一胜负。也不知怎么的，每次他这么一想，事后总会倒点小霉，好像老天也和林伯伯一样偏心帮着小殊。

 

可惜，直到梅岭一战，萧景琰也没能如愿......林伯伯战死后，再没人提起过小殊，大概，他是追随林帅战死了。

 

这些珍贵的回忆，萧景琰从未对他人说过，这一刻，或许是有了共同御敌的经历，他痛快告诉了自己的麒麟。在他小时候，那真是个很好的时代，有赤焰军在，梁国内乱渐渐平息，躲避战乱的百姓可以重回家园......

 

萧景琰提起他少年时的假想敌，那从未谋面的小殊，他曾心心念念而未能完成的一战，语气中竟有几分不经意的怀念，现在想来，虽未见过面，这人却像他儿时的好友，是的，若小殊没有战死，他们一定能成为好友，过命的朋友，他会把先生也介绍给这人认识，现在想起这个人，便如那个好时代的化身。

 

萧景琰见过那种光明，也相信光明，他想把那种光明的力量带回来。

 

梅长苏一直安安静静的听着，听到萧景琰少年时的快事囧事，清淡眉宇间还流露出些温暖笑意，直到听到今上继位时，它才不经意的皱了皱眉。

 

有种仿若痛苦，又似讽诮的复杂神气，在麒麟眼中一闪而过，待萧景琰看去，又只剩下了一片平和。

tbc

择土而践，引自“说苑”，刘向。

五色文锦一段，引自王嘉的“拾遗记”中对冰蚕的描述，原文是“员峤山有冰蚕，长七寸，黑色，有角有鳞，以霜雪覆之，然后作茧，长一尺。其色五彩，织为文锦，入水不濡，投火不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