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首江左

【靖苏靖】麒之角8-13

前文

0-3，4-7

8、

 

直到救灾初毕，萧景琰才有空将事情理一理。

 

那日他一时忘形，居然抓着梅长苏，说起向林帅学艺的快事。这不像他会做的事，更确切的说，那般畅所欲言，本是少年时的萧景琰才有的心境。

 

梅岭之后，他的良师兄长一夕尽失，天地间，仍怀着这些故人志向的，好像只留下他一人。心中许多愤怒慢慢沉淀成了力量，目光看向了比战场更危险复杂的方向，肩上则担起了追随着他的兄弟们的生死，差不多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很多东西，必须一个人装在心里，这一切，都让他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

 

唯独是麒麟出现后，他好像又找回了与朋友交往的快乐。窗外正大雪飘飞，他与梅长苏相遇在春暖花开的山间，不经不觉，已近一载。仔细想来，这些日子里，有多少次，他们秉烛夜谈，有时争论，有时契合，也有的时候，他像那日一样，不自觉间，相与忘形，这种时候，梅长苏并不多言，只静静听着，神色温和，不像辩论时那般辞色锋利，会让他尽情说个痛快。

 

萧景琰摇头一笑，他对麒麟的观感，潜移默化中，似乎改变了不少，也许，他该去找他的麒麟先生，真正抛下芥蒂，好好谈一谈。

 

 

夜已深沉，梅长苏却还没睡，正席地而坐，眸光沉沉，研究着几块木牌。

 

梅长苏擅长谋局。他们所谋之事，其中关隘重重，麒麟初到，便将这些关隘一一列出，都做成了木牌，整齐摆了一大盒，每克一难，便烧掉相应的牌子。

 

在萧景琰少得可怜的麒麟常识中，他亦知道，麒麟能吐火。当初梅长苏烧第一块木牌时，他们的关系还半冷不热，萧景琰面无表情，而心下多少好奇，冷眼看着麒麟会否口吐真焰。结果令人失望，毫无新意的麒麟将木牌信手翻入火盆中，瞬间烟起，不知有意无意，吹了它家主君一脸。

 

此时此刻，萧景琰再回想起初遇不久时的情景，不知何故，又笑了一下。

 

 

9、

 

“殿下深夜来此，可是担心军粮？”

 

梅长苏见了他，也微微一愕，放下牌子，起身相迎，很自然的问了一句，目中如常微露关切之色。这次救灾，萧景琰把粮食大多都散给了灾民，以充春耕的种子，军中自然匮乏。

 

萧景琰摇了摇头，直截了当的道：“我想请教先生，何谓觌面之罪？”

 

觌面之罪，这是梁帝当年问罪赤焰军的理由。多少年，萧景琰觉得荒谬绝伦，这是他厌恶麒麟之术的根源，而这一次，他愿意听听这个麒麟的解释。

 

灯火明灭，梅长苏目光好像也跟着这问题跳动了一下，它很快笑了，却微微扬声道。

 

“殿下难道今日都不知道？”

“我是想听先生说。”

 

萧景琰依旧心平气和，这次并无怒气，而是要探个究竟，只他是久经沙场之人，声线稍沉，气势便已顿起，麒麟却如无觉，还是淡淡的。

 

“所以殿下始终不信，当年林燮将军与祁王殿下身犯觌面之罪？”

“先生明知，我从不信。”

“殿下因何不信？”

“以战止战，战之可也。”

 

因何？萧景琰微一沉吟，简单以“司马法”中的话作答，他知道这学富五车的麒麟的听得懂。觌面之罪究竟是什么？如何制定？萧景琰并不清楚，可他是个军人，戎马半生，懂得作为军人，什么时候当战，什么时候不当战。

 

梅长苏未置可否，可萧景琰觉得，有那么一瞬，麒麟目中似有光芒一闪而过，再抬头，眼睛又复沉静如水，寒潭般深不见底，又清澈异常。于是他也追问了一句。

 

“那么先生相信吗？”

“苏某既奉殿下为主君，凡殿下之意，必当遵从，殿下不信，苏某自然也就不会信。”

 

宛若电光石火，那光彩只一闪而过，麒麟已复一派淡然，如常躬身对他浅浅一揖，答复亦是滴水不漏，一如既往的什么也问不出来。

 

可，萧景琰却明确的察觉到，那份平静，与梅长苏惯有的镇定神色不同，有什么地方不一样，很不一样，耐人寻味，好像藏着什么他所不知道的秘密。

 

麒麟却未容他多想，忽然又一笑，徐徐道。

 

“殿下既有疑惑，可愿听苏某说说何谓麒麟之道？”

 

 

10、

 

相识至今，梅长苏第一次与他说了说，何谓麒麟之道。

 

得麒麟者，可得天下。都说麒麟择主，其实，麒麟只是下达天意的工具，麒麟感受王气，以遴选最贤良优秀之人为主君。王气一旦出现，麒麟自身也没有选择的余地。没有王气的人，麒麟觉得再好，也无法代上天认其为主君。身负王气之人，即使麒麟心存疑虑，也无法抗拒天意，只能拜其为主。而麒麟一旦认主，纵然主君的意志违背麒麟的心意，也必须无条件的服从。

 

主君接受麒麟，便等同与麒麟签订盟约，自此可君临一方，同时身登仙籍，与麒麟同寿，凡国有麒麟所择之君主，就会得到上天庇佑，止天灾，平妖魔。

 

麒麟是仁兽，上天以麒麟择主，便是希望人君广施德政于民。是以，若主君失道，麒麟就会生病，除非主君改过，否则生病的麒麟必死，一旦麒麟死去，主君也会失去仙籍，随之死去。而蓬山会有新的麒麟诞生，再选新主。

 

还有一种可能，主君失道后辞位，解除他与麒麟的盟约，这种情况，先王会死去，而麒麟则可康复，再选新主。

 

这，便是上古时的麒麟之道。

 

也就是说，麒麟的选择代表天道，至高无上，是无人能否定的权威。但，麒麟的存在，亦是对主君行为的约束与匡正。

 

 

梅长苏声音清冷，萧景琰也听得用心，他想得很深。果然，麒麟之道的原貌，与他从前的认知，或者说，与现在世人所理解的麒麟之道，截然不同。

 

久经乱世，可叹世人现在只知得到麒麟的好处，视麒麟为获得至尊之位的捷径，全然忘记，权力的另一面，尚有麒麟对皇权的约束。

 

道理如此，并无大谬，可，若将道理引至当今之世，便又说不通了。今日大梁的主人如此行事，他的黑麒麟多年来仍在悬镜阁中活蹦乱跳，专心搜集各色奇珍古镜为乐，那麒麟对王权的约束，岂非虚设？

 

何谓“失道”，这定义大概就像“王气”一样虚无缥缈，连麒麟都说不清，唯有老天才知晓。

 

 

萧景琰想着，摇了摇头，有些了然，有些释然，也觉得有些讽刺，他的目光与梅长苏在空中一碰，他忽然懂了，麒麟那深不见底的平静下，其实是全然的清醒冷静与无奈和讽诮。

 

萧景琰顿了顿，终是轻轻道。

“其实先生也未将此道奉为圭臬，对不对？”

 

梅长苏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却异常诚恳的看着他，目光复杂而明亮，语气和缓，却有种说不出的坚定可靠，静静道。

 

“我选殿下，是为殿下的心性。来日殿下只要能持此仁心，安天下，定社稷，既为正道，何必执着此道是否名为麒麟之道？”

 

萧景琰这次也没说话，看着它，慢慢展眉，欣然笑了。

 

 

11、

 

军粮的问题，很快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解决了。

 

军士来报，有个叫江左盟的江湖帮派前来投靠，他们带来许多粮草。江左盟？萧景琰一愕，他虽不在江湖，却也听过这天下第一大帮的威名，何以会突然来投奔自己？

 

这个问题，待他一见江左盟的宗主，便已无需再问。

 

来者是卫铮，赤焰旧人，当年是个副将，因年纪相仿，萧景琰和林帅学艺时见过他，这么多年，他以为卫铮早已战死在梅岭，不想还有见面的一日。

 

卫铮告诉他，梅岭一战，林帅临终前指挥他们击溃了大渝的皇属大军，诛杀了敌方主帅，奈何双方人数太过悬殊，己方援师始终不到，赤焰军亦被逼到了绝境。

 

幸而，最危急时刻，忽然起了一场大风，遮天蔽日，伸手不见五指，足足刮了三日，感谢那场风，许多兄弟皆得幸存。

 

只是赤焰军身负反叛之名，不能公开露面，卫铮便组建了江左盟，以此名义私下寻觅当年留下的赤焰旧人。这些年来，大家聚在一起，倒也未受流离之苦。

 

这件事，多少让萧景琰略感欣慰，幸而有这场风，也幸而卫铮有此才具。

 

 

萧景琰安顿好江左盟，便想将这事也告诉梅长苏，让它无需再为粮草费心。上次，他问梅长苏那个林氏枪法中特殊的握枪起手式，麒麟答得轻松，说这枪法威名远播，国中流传甚广，它是见多识广的麒麟，觅主周游天下时曾见好多人用过。

 

这话，也不是说不通。但，萧景琰总觉得，这麒麟也像他一样，是关心赤焰故人的。

 

他来到梅长苏处，却听梅长苏与飞流在争执，像是飞流难得在和他苏哥哥闹别扭，似乎是梅长苏要送他什么礼物，小飞流却不肯接受。

 

萧景琰也不以为意，走了进去，梅长苏见了他，便笑笑如常起身相迎，飞流却是鼓着脸跑了出去，身法照常快如鬼魅，方才的礼物被他掷在了案上，是柄短剑的样子。

 

梅长苏见萧景琰看着那短剑，便随手拿了起来，递与他看，还解释了一下，此剑名“断玉”，无坚不摧，是难得的宝贝，它好不容易才找来，想送给飞流，结果小家伙还不领情。

 

这是细枝末节，萧景琰只是一笑，而他那天生怕血的麒麟先生随意拿着锋利的短剑，还轻轻扣指弹了一下，动作优雅，如弄琴弦，目中却是精光微露。

 

真是，非常与众不同的麒麟。

 

 

12、

 

为安顿江左盟，萧景琰出了一趟门，归来之际，又到桃花点点的时节。春雨绵绵中，议事之后，梅长苏将一块木牌信手扔进了火盆中，它的神色有点冷，并无喜色，只有一丝没掩饰好的疲倦，之后，以愈发瘦削的手指整理了一下余下的牌子。

 

冬天救灾时那一战之后，得晏大夫竭力照料，梅长苏也总说自己好了，却好像一直没好全，尤其这次小别后重见，萧景琰觉得，它的神气十分委顿，甚至烧起了火盆。

 

萧景琰心下一警，他也看了眼那只盒子，盒中木牌已少了大半，剩下的牌子中，最重要的一块，属于悬镜阁中的黑麒麟。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萧景琰很久以前问过梅长苏，如何能克“黑麒麟”？当日梅长苏浅浅笑道，不着边际的答道，麒麟之事，自当由它这麒麟效劳，殿下只需顾好自己的战场便是。

 

梅长苏思考问题时，有个搓手指的小习惯，当时萧景琰留意到，它的手指正在轻轻搓着那块木牌。

 

不过这一刻，萧景琰关切的不是黑麒麟，而是他的麒麟先生。他很想问先生一句，究竟感觉怎么样？有什么可以帮到它的地方？梅长苏却拈起那块牌子，微微一笑，对萧景琰道。

 

“殿下可知，黑麒麟是什么样子？”

“先生见过？”

“见过。”

“是什么样子？”

“和我差不多，都是麒麟。”

 

说完那句玩笑话，萧景琰只来得及一把扶住它，麒麟就突然病倒了。

 

 

13、

 

药香袅袅，晏大夫一边熬药，又写了张长长的药单，叹口气交与萧景琰，请他准备药材，还说其中几味，需得它与飞流亲自去取，一老一小便瞬间消失了。

 

上次交心，除了误会与偏见消融如新雪，萧景琰也新增了些许麒麟的常识，从而得知，飞流和晏大夫，大概应是梅长苏的使令。

 

萧景琰有些不放心，便留下来，亲自守着生病的麒麟。

 

晏大夫留下的药，接连热了好几次，梅长苏却一直没醒，药气沸腾中，萧景琰也在室中来回走动。或是身为麒麟的缘故，萧景琰从前总觉得梅长苏身上有种淡淡的光华，很是特别，让人一见，便觉心底明亮安稳，这一次，那种光华仿佛都有些黯淡了。

 

梅长苏上次解释麒麟之道，曾与他说过，麒麟择主后，若主君有过，则麒麟会身染重病，除非主君改过，否则麒麟必将一病不起。

 

当然，梅长苏差不多也是明说了，这只是上古时的麒麟之法，至于现世，有梁帝与黑麒麟的例子在，萧景琰对此只半信半疑，但，梅长苏病成这样子，焦急之下，他不由便自语似的对那昏迷中的麒麟轻轻道。

 

“先生又病了，可是我做错了什么？”

 

他的声音不大，偏梅长苏却正好在这一刻醒了，麒麟颇有些费力的睁开眼睛，大概是刚醒，反应比平时慢许多，它眨了眨眼，似是不解。

 

“你闭着眼听就好。”

 

萧景琰吵醒了它，有些歉然，以手在它眼皮上抹了一把，才又轻轻道：“先生从前说，古时王失道，麒麟就会生病，先生近来总病着，是我有什么不好吗？”

 

阖着眼，人主的声音越发温柔低沉，梅长苏这次很快答道。

 

“不是的，与殿下无关，你我还未正式交换盟约。”

“怎么交换？”

 

梅长苏似是一顿，萧景琰见它神气，低低一笑，索性握实了麒麟冰凉的手，十分诚恳的缓缓道。

 

“我从前不喜麒麟，认识了先生，方觉自己也有误解。天下人有千万，贤愚不肖，麒麟与麒麟自然也稂莠不齐，有恣睢骄矜如黑麒麟，也有先生这样......称得上侠气素心的麒麟。”

 

“那日先生开导我，说得好，大丈夫于世，匡扶天下，问心无愧，何必在意所行之道的名目。今日我也对先生说一句，麒麟古道既然失传已久，到我萧景琰这里，就换个方法。”

 

“麒麟可以择我为君，我却也要选我的麒麟，今日既愿同心同德，我该为先生做些什么，请先生教我。”

tbc

被推荐了好开森，更一发感谢小天使。虽然现在只码到原稿上的位置，但我还是坚定的相信，一定可以在“下下”篇解决战斗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