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首江左

【靖苏靖】麒之角18-25

前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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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梅长苏有个不能说的秘密，它，就是悬镜阁中的黑麒麟。

 

 

起事正日，天气异常晴朗，正午时分，悬镜阁中，万千古镜相互折射，放出奇特的光芒，密密如网，罩在麒麟身上，殿阁正中，梅长苏只垂目端坐，手指纹丝不动，神态从容，一如平日与萧景琰谈笑品茗。

 

外间遥遥传来厮杀声音，仅凭其声，梅长苏亦可大概知晓战局，和计划中一样，有禁军配合，萧景琰推进得很顺利。

 

黑麒麟唇边露出一丝微笑，目中微有冷冽之色，梅岭之后，它忍死以待，耐着性子布局这么多年，特别是这两年，烧了满满一大盒木牌，不独京师禁军，大梁境内，所有该拉拢、拔除的力量，都已大致处置妥当，今日之战，收局罢了。

 

而这一战之后，梁帝萧选的时代将彻底结束。梅长苏在等，等得平心静气，阁中那万千古镜中皆是它的影子，仿佛亦有无数双眼睛，它们也在等，正冷冷等着，看那传说中黑麒麟的终局。

 

 

对萧选而言，这股叛军仿佛从天而降，气势凌厉，他一朝醒来，甚至来不及看看悬镜阁中是否又新添碎镜，便已发现，金陵被围。叛军可恶，号称亦有麒麟相助，奉天道而来，是以朝中群臣袖手，百姓也无一肯来勤王，连禁军都暗与叛军相通，短短半日，外城已然失陷，剩下的御林军......

 

很久以前，差不多是恍如隔世的时候，萧选也曾手提长剑，身披铠甲，是以他勉强还算得出，自己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这种时候，莫道他已来不及宣玲珑进宫，就算有玲珑在，一个降梁的滑族公主，会些巫术，也帮他不到。更何况，玲珑无用，这些年，自己叫她假麒麟之名，暗中以悬镜使收集四方叛逆消息，这场反叛，她竟一无所知！

 

怎么办？叛军说他们也有麒麟......麒麟，对！他也有麒麟，唯有麒麟，才能证明他才是上天所选的君主，这是铁证！此刻，唯有倚靠麒麟！

 

“去！把台辅请来！抬也把它抬来！！！”

 

萧选惊惶失措，神色狰狞，声音已近嘶吼，内侍无不胆寒。台辅？他们只知道，台辅性情古怪，神隐于悬镜阁多年，历年连祭祀大典都不出席，这种时候，又如何去请回台辅？

 

偏这混乱中，有个平静的声音遥遥自宫门外传来。

 

“臣闻陛下相召，特来拜见。”

 

那声音不大，却清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仿佛有种奇特的力量，让人莫名镇定下来，内侍们寻声望去，却见一玉冠素袍的青年男子，不疾不徐，拾阶而上，独自步入了武英殿。

 

 

19、

 

梅长苏已有许多年没见过萧选了。

 

步步踏上高阶时，梅长苏还依稀记得，父帅携着它的手，第一次把它领到萧选面前的情形。那时大梁四方混战，父帅平生志向，是让流离失所的百姓都平安回到家园，是以甘冒奇险，踏入妖魔横生的黄海，去蓬山寻找麒麟。

 

王气为何物？它那时尚小，其实不懂。古时蓬山有法，麒麟需在三十岁前择主，否则不寿，然，乱世已久，这规矩也早就变了，抚养它的女仙中与它最亲近的溱潆就对它说，只要麒麟愿意，长长久久留在蓬山，也没有关系。

 

可，那时它见到了父帅，打开了眼界，麒麟，乃天之骄子，既知天下之大，蓬山之小，又岂能再囿于一隅，甘心蹉跎岁月？

 

不顾溱潆挽留，它蹦蹦跳跳跟父帅走了，再未回头，时至今日，这一点，它也不后悔。

 

它问父帅，何谓王气？

父帅也答不好。

它又问父帅，若他无法跪拜父帅辅佐的主公，父帅会不会生气？

父帅笑得爽朗，对它说，他毕生所求，是天下能有个好主人，平战乱，降妖魔，定四方，只要麒麟能找到这样的人，是不是他所辅佐的那位主公，不重要。

 

然后，应天命，它选了萧选。

对麒麟而言，择主不难，麒麟是孤高的灵兽，一生一世，除了天命所选的主君，绝无可能以头触地，跪拜任何其他人。

 

都说麒麟与主君有极深的牵绊，可，萧选当年是什么样子？时至今日，梅长苏都有些记不清了，它只记得，后来天下初定，那是它最开心的日子。父帅待它如子，教它兵法、枪法，虽然是天生畏血的麒麟，非常奇妙的，它却很喜欢待在军营里，驯烈马，挽大弓，朝晚听战鼓擂擂，不用麒麟的法力，也纵横如旧！

 

父帅也完全没把它当麒麟供起来，总夸它聪明，给它起了名字，喝醉了常说，若自己将来有个儿子像它，真是得意到做梦都会笑。它也真是得意极了，四处闯祸，总有父帅替它撑腰，帮它圆谎。

 

 

20、

 

萧选也几乎认不出眼前的青年了，只有一种主君与麒麟与生俱来的熟悉感告诉他，这，就是他已多年不见的黑麒麟。

 

小殊从前不是这样子，林燮刚把麒麟带回来时，那根本还是个孩子，对，他当时差点以为，林燮也聪明了，是随便找了个小孩来冒充麒麟。

 

后来麒麟一点点长成了少年，林燮和它最亲，战场上冷静睿智的赤焰主帅，好像从来意识不到，黑麒麟是天下无敌的灵兽，威力无穷，竟然疼它如小儿子一般，真是......可笑。

 

那时的小殊，神采飞扬，那般的骄傲，得天独厚的黑麒麟，是整个金陵最明亮的少年。

 

再后来，小殊慢慢就有些病了。不过那时它还病得不重，只是容易疲倦，轻微到谁也不知道，大概连它自己都不清楚，只有萧选这个主君明白，麒麟病，是上天在摘指他有过失，他又惊又怒，守口如瓶。

 

直到梅岭，黑麒麟仿佛陷入了永恒的沉睡，萧选怕极了，幸而有玲珑。滑族也曾有过麒麟，后来国亡，麒麟死，玲珑这公主也随之失去了仙籍，玲珑自然不喜欢麒麟，可她毕竟知道许多麒麟的事情。

 

是玲珑教他，建悬镜阁，用古镜照射麒麟，这法子奏效，没想到，沉睡了这么多年后，小殊又醒了，却已变成了全然陌生的青年模样。

 

“小殊，你......长这么大了？”

 

 

21、

 

主君与麒麟，相顾无言。

 

还是萧选先意识到，这不是惊讶的时候，小殊，不！什么小殊！是台辅，是麒麟，上天所赐的黑麒麟，萧选现在正需要麒麟相助，那些叛军，黑麒麟法力无边，它沉睡多年，却在这时醒了，说明他还是上天所选的唯一主人，必能，必能平此乱军！

 

“台辅，你来得正好，快助朕平乱！”

“你听见没有？外面有乱军，到处都是，他们都快杀到了！”

“他们说他们也有麒麟，结果百官都信了，好可恶，竟然无人来勤王！！！”

“这怎么可能？就算有，也打不过你对不对？台辅你是黑麒麟啊！你从来没有输过，朕记得一清二楚，对不对？”

 

大梁皇帝以为自己冷静下来了，其实说得语无伦次，梅长苏却只是平静，眸色深如不见底的寒潭，看不出任何表情，徐徐答道。

 

“陛下以为，百官不来救驾，只是因为对方有麒麟吗？”

“你......想说什么？”

“当年梅岭一战，陛下有无过错，难道自己不知？”

“小殊，你都知道了？是不是？”

 

黑麒麟没有回答最后那个问题，神色平静如初，只眸光一跳，有那么一瞬，亮如闪电，宛若利剑出鞘，那一瞬，真像当年的小殊，又不像，那时的小殊，绝不会有那仿若怆然的悲凉神色。

 

萧选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他忽然感觉到了一种可怕的压力，身为麒麟之主，他本不该感受到的来自麒麟的威压。

 

是啊，他怎么忘了。黑麒麟，它是小殊，和林燮亲如父子，这么多年，它现在突然醒来，原来是来和自己算账的？

 

梅岭，自己一生最大的心病，而今，麒麟竟然也知道了，看上去，是什么都知道了。

 

 

22、

 

萧选明白，当年是林燮、言阙这些兄弟竭力辅佐，自己才身登大宝。比之乱中诸王，他那时素有贤名，能礼贤下士，与兄弟们志同道合，立志要平定天下，结束乱世。

 

后来有了麒麟，他最初很高兴，有麒麟拥戴的帝王，当然与过去那些自立的短命伪王不同，身登仙籍，享麒麟之寿，他也曾壮志踌躇，有一大堆事想做。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渐渐感到自己能力不足，许多决断见识，甚至不如自己的儿子。是啊，祁王，那天纵聪明，天生帝王之才的萧景禹，那个一点不像他，常与他有分歧，会恭恭敬敬正面规劝相争的好儿子。

 

而麒麟，却与执掌大军的林燮，和出类拔萃的萧景禹，总是那样自然亲近。

 

连玲珑这个外人都看出来了，玲珑率滑族归降不久，便私下与他说，黑麒麟是林燮带回来的，祁王又是林燮的外甥，若这两人生异心，蛊惑麒麟，合起来逼萧选退位，那么，麒麟可以另择贤主，他却就只有死路一条。

 

这话说中了他心底最深的恐惧，从那天起，他就不动声色，慢慢开始布局。

 

大渝入侵，给了他最好的机会，玲珑与他细细分析过麒麟之法，这世间，再无一人能比他更用心的研究过麒麟法度。

 

玲珑教他，开战为觌面之罪，大渝若真有麒麟，便是自犯取死之道，反之，若大渝的麒麟是假，渝人所贪者，也不过几个梁地城池，有黑麒麟在，梁帝自身位置不会动摇。是以，对于大渝来犯，他大可置之不理，让林燮和祁王去战，他们兵力不足，永远不会等到自己的援兵。

 

如他预期的一样，借大渝之手，他同时解决了两个心腹大患。至于其残部，他以觌面之罪，公然问罪，加以反叛之名。

 

萧选一直想，此事，他自认是用了帝王心术，可，从麒麟法则上来说，他最多只是钻了空子，大渝是自己入侵的，林燮是自己战死的，他有什么过错？

 

他万万没想到的是，麒麟竟然病了，而今日，麒麟竟什么都知道了。

 

 

23、

 

“小殊，你想做什么？”

 

萧选镇静了一下，忽然放柔了表情和语气，这一点上，他有他的天赋，做得自然之至，亲切异常，一如，他还是当年那个贤名满天下的萧选。

 

“小殊，你可还记得？朕当年也教过你骑马。你病了这许多年，朕一直在帮你治病，为你盖悬镜阁，辛苦找了那么多镜子，你现在，就这样报答朕？”

 

梅长苏倒真的笑了，它也微微挑眉道。

 

“陛下备下那些镜子，是为我治病？还是心中有愧，知道畏惧于我，想要囚我灵力？”

“你！”

 

萧选又沉下了脸，麒麟真是可怕的神兽，得天地之灵气，他没想到，小殊一醒，就什么都明白，那些镜子，他心里最阴暗的想法，连对玲珑都没说过的话，麒麟也知道了。

 

“陛下，究竟是为什么？”

 

这句话，黑麒麟收起了方才略带嘲讽的神色，问得异常诚恳，而萧选懂了，完全懂了它在问什么。主君与麒麟，一旦定约，便有无法形容的默契，可，恒古以来，再没有比他们更可笑可悲的麒麟与主君了，竟把这天生的默契，用在此处。

 

萧选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声音沉郁中透着些许疯狂与苦涩。

 

“你......就好比天赐朕的传国玉玺，林燮，却视你如子，台辅，你不觉得林燮僭越太过吗？”

“他甚至跟朕说过，若非你怕血，他连赤焰军都想传给你。”

“你是朕的麒麟，朕的玉玺，人人都该恭恭敬敬叫你梁麒，尊你为台辅，林燮却敢给你起个名字......小殊，连你也认这个名字，最后人人都私下，不，林燮、言阙、黎崇还有萧景禹，他们当着朕的面，都敢这么叫你！都叫你小殊！”

 

“玲珑说得对，你们都想篡逆，都是乱臣贼子！乱臣贼子！”

 

梅长苏没有说话，只微微阖了阖眼，这些年，它细心看过那许多史书典籍，研究何谓帝王，学习如何治天下？然而，有两个问题，却一直没有答案。

 

萧选何以会忠臣爱子下此狠手？麒麟今日就是怀着这个问题，代替林燮与祁王，来到这里，亲自问个究竟。

 

原来，真的，仅仅是为那一点没有根据的猜忌......

 

 

“你们不要妄想我去退位！绝无可能！叛军可以弑朕，担上弑君的罪名，弑杀拥有麒麟的君主，朕看他们将来还怎么治天下？”

 

“你！还是我的麒麟，要听我的命令！怎么敢这么跟我说话！去剿灭叛乱！！”

 

“朕命你去！！！”

 

“小殊，你是为林燮来的？对不对。你帮朕一次，朕答应给他们平反好不好？林燮、萧景禹，朕也是被小人蒙蔽，朕改过，全部平反好不好？朕再让你砸碎那些镜子，朕，朕可以把玲珑也交给你，任你处置，你怕血没关系，叫你那些使令把她撕成碎片，都是她的主意！”

 

“你还是朕的麒麟，愿意为朕剿灭叛乱？对不对？”

 

萧选已近绝望，而他那深不见底的麒麟却忽然笑了笑，缓缓在他面前拜倒，最后一次，将额头平平抵在了地上，用一种毫无波澜的声音答道。

 

“是，奉主之命，剿灭叛乱。”

 

萧选抖了一下，那笑容中，有种说不出的冷意，麒麟没有再等他说第二句话，便自转身离去。没关系，萧选努力安慰自己，麒麟不能背叛主人，它，无论是否违反它的心意，也只能听自己号令。

 

这就是麒麟，是麒麟的命运。

 

 

24、

 

梅长苏离去时，走得很快，也很稳。

 

这些年，它读过那么多书，一直用心在想，何以上天会以萧选为王？

 

梅长苏曾经愤愤，曾经怨恨，最终却平静了。或许，那时只是天下需要一统，像父帅那样毫无野心的人，他不是天生的王者，做不来这样的事，而那一刻，萧选的心意，他那么想要得到天下，得到一个完整的天下，更符合天道，是以他有王气。

 

对于萧选这样的人，当他个人利益与天下之益恰恰一致时，他可以是很恰当的君主，但，一旦他个人的利益与国家的利益相违背时，这个人太自私，太看重权势，一切就都变了。

 

父帅当年被贬出京时曾对它致歉，陛下的弱点，他们这些兄弟，当初不是完全不知道，只是那时的陛下，并未变本加厉至此，那时他们都太希望天下能够太平，是以不顾一切迎来了麒麟，只希望，有麒麟的匡扶约束，不尽完美的主君，也可以带领大梁走上正途。

 

结果，事与愿违。

 

这一切，梅长苏可以理解，也从未觉得这便是他们当年任何一人的错失。在每个固定的时间点上，天道总会选出最合适的人为天下之主，然而，这王气并非一成不变，它只是不懂，当这人不再适合为王时，为何天道无为？麒麟病，却不死，或许萧选最终还是会接受天罚，但这时间却如此漫长，甚至会让许多无辜将士，流尽鲜血。

 

为何如此？

这个答案，梅长苏一直没有找到，不过，也不要紧，它会代替上天来结束这一切。

 

 

25、

 

悬镜阁中，梅长苏双袖向外微微一振，这一次，没了放置镜子的主君对麒麟的约束，万千古镜瞬间应势而碎，破！无数镜子的碎片中，恍惚映出麒麟的冷冽笑意。

 

它等这个结局，已等了很久了。

 

梅长苏从容自袖中抽出断玉刃，它原本指望飞流能替它做这最后一事，但，对那孩子而言，也许是太残忍了。

 

飞流名为使令，其实梅长苏是视之如弟，飞流不愿意做的事情，它也不忍心。

 

麒麟都怕血，不过，相比伤害别人，伤到自己，不是那么可怕，更何况，经历过当年梅岭的血海地狱，它，或许真是麒麟中最不怕血的那个。

 

誓死不退位，剿灭反叛吗？

它早料到萧选会这样说，剿灭反叛啊，最大的反叛之一，不就是它这背主的麒麟吗？

不违诏命？

麒麟的誓言，呵，它可没违背主君的话，现在就来解决这最大的反叛。

 

梅长苏自己单手覆额，只是虚掩在上面，麒麟角，即使是自己碰到，的确也不太舒服，淡淡光晕中，白色的麒麟角自它的额前徐徐出现。

 

有一瞬，麒麟淡漠的目光似也微微动了动，就在几天前，有一个人，小心翼翼的将手贴近它的额头，那握惯了长枪的手，温柔得不可思议，那份温暖，好像一直到现在，还停留在那里。

 

身为麒麟，择主的一刻，就等于要将自己的命交与主君。

这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

所以对麒麟而言，一生最大的幸事，是遇到一位值得辅佐的主君。

它找到了，可惜，却不能够了。

只希望，景琰将来能得到更好的麒麟，好好的，辅佐他。

 

梅长苏轻轻一叹，没有闭眼。

 

那一瞬，万千古镜的碎片一齐哀鸣，好像天地皆暗，那天之骄子的麒麟，竟然亲手斩断了自己的角。

tbc

私设：麒麟认主后仍能长大，与十二国记原设不符。私设如山如山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