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首江左

靖苏、苏靖、无差。
靖苏不拆不拆不拆...不拆!随便逆。
万年野生

【靖苏】春长好 10-17

10、

 

太子殿下来邀他家先生登山。

 

萧景琰早有此意,当年苏宅初置,他就想拉梅长苏一同去登山,多多活动气血,总对先生那把瘦骨头有益。只那时候,他每每要端起“本王”的架子,先生才会自在些,这话他想了很多次,也没能说出口。再后来悬镜司一战,两人关系倒是近了,可,差不多也是这时节,最和暖的日子,梅长苏也要盖着厚厚的裘衣才能在院中稍坐,那人倒常笑眯眯的说自己没事,脸上却是一片难看的灰白,连咳嗽都是有气无力,不扶住飞流,连起身都起不来。萧景琰便常盼着夏天快点到来,那是梅长苏身体最舒服的季节,只,后来的夏天,却更为……

 

小小心愿,差点竟成遗憾,好在都过去了。

 

这次萧景琰一提,梅长苏双目一亮,立刻同意,他记性好,还想起了少时两人同游的许多趣事。追忆往昔,梅长苏神色欣然,谈到令人怀念的地方,还抓起萧景琰的手,笑着来回晃了晃,萧景琰也记起好多事,嘴角微抽,无数已忘掉的黑锅又自眼前呼啸而过。

 

无论如何,先生兴致这样好,萧景琰看着很舒服,最终还是受到了感染。两人高高兴兴定了日子,又商讨地点,因梅长苏的体力还在恢复,决定就近去孤山,具体准备事宜,则由梅长苏一挥手,全权交给黎纲负责。

 

萧景琰先狠狠忙了几日,努力空出浮生一日闲,到了日子,他神清气爽一大早就过来了,却见苏宅已热闹得很。

 

梅长苏早换了出游衣服,微笑坐在廊下。黎纲、甄平都是劲装打扮,黎纲正拿着一盒东宫特产的点心,追着飞流哄他,飞流皱着小脸,不时飞檐走壁。晏大夫闻声自屋里出来,习惯性先横了梅长苏一眼,见他神色万分无辜,似才想起这小子一大早也还没来得及犯什么错,便又顺起了自己的白胡子。

 

萧景琰见飞流似乎不高兴,有点奇怪,他脾气好,早和大家混得极熟,稍问两句问出来,原是黎纲拿点心收买飞流,要这孩子今天乖乖在家陪晏大夫捣药,莫缠着他苏哥哥。

 

“天气这么好,飞流一起去啊!”

 

太子殿下素来大方,态度自然诚恳,浪费了黎大总管整个早晨的苦心绸缪,惹得黎纲十分古怪的瞧了他一眼。飞流大喜,立刻抢了点心盒子过来,亲赠水牛一块。甄平却是敏锐的悄悄看向他家宗主,只见晏大夫又捉住宗主交待注意事项,宗主生怕晏大夫坏了他的好事,听一句答一句,态度良好,只他口中答得好,神色却略有心不在焉,好像对什么早就了然,笑容愉悦中透着莫名的得意。而萧景琰这次全然未觉大家的复杂心境,只顾看着梅长苏微微而笑。

 

如此这般,两人出游,不经不觉,变成了拖家带口的踏青。

 

 

11、

 

虽如此,萧景琰的心情还是非常好。

 

顾忌梅长苏的身体,也为低调行事,黎大总管安排了乘坐舒适、不透风的牛车,萧景琰与梅长苏一起登车,黎纲驾车,甄平和飞流则是策马相随。

 

上了车,放下帘子,萧景琰便先张罗着替梅长苏宽衣,山上寒凉,梅长苏出门穿得厚实,但车厢内并不冷,萧景琰惦记着上山下山的温差,怕他在车厢里穿多了。

 

从前每每天气骤变,梅长苏不说,但,萧景琰看得出他很难受。因何难受?萧景琰后来渐渐明白了,他是久经沙场之人,身上难免带着旧创,年纪大了,每逢天气变化,伤处都有说不出的不痛快,梅长苏全身的骨头都碎过一次,怎么能舒服?

 

想起这点,萧景琰帮他解了外衣,又双臂一展,将人从身后揽实,这一抱,大概是怕他不从,略带几分霸道。梅长苏却是一笑,索性向他靠了靠,双手还轻轻合拢,将他的手好好拢在自己掌中。这动作很小,萧景琰又很舒心,再开口,声音都先软和了几分。

 

梅长苏常着苎麻衣服,吉婶替他洗得干净,早穿得软熟,这般靠近了,衣衫上有丝若有若无的药香,清冷沉静。萧景琰最喜欢这味道,静了静,才又轻轻的问,要不要枕着自己先睡一会儿?

 

这些事,两人现在都做得很自然怡然,梅长苏平生不喜欢示弱,但,若是萧景琰,他却又觉得,服软也没什么。这人是他的生死之交,能在战场上放心将后背交付,如何就偏偏不肯让他见到自己的一点狼狈,何必为了胸中几分傲气,要景琰处处那样小心?

 

他想通了这点,表现得坦荡无比,有时还会刻意收敛些气焰,任这人肆意的亲近。得其纵容到了这种地步,萧景琰自是越发放心大胆,想怎么嘘寒问暖就怎么嘘寒问暖。

 

如此喁喁私语,旁若无人,皆轻轻飘入坐在前方的黎纲耳中,黎大总管又好不尴尬。

 

想当年,宫羽姑娘对宗主那般倾慕,宗主却连她做的香囊都不碰上一碰,大家私下都说宗主铁石心肠,太过君子,这如今换了和太子一起,怎么就变成这样?

 

事实上,黎纲上次还真谏过宗主一次,用辞宛转,虽说是自己家,但,又是老人家,又是小孩子的,大白天的,(划掉)就算是新婚(划掉),还是该检点一二。奈何梅长苏听了,只略带诧异的看了他一眼,似是真的不解,只简练道,那不是景琰?

 

是是是,那是太子殿下,不是闺秀,所以您就不避(要)嫌(脸)了……

太子殿下好像也不在意,不觉得有什么好避人,这不连飞流都高高兴兴带上了……

黎纲也不知自己在瞎操什么心……

 

 

12、

 

牛车的速度也不慢,很快到了山脚下。

 

孤山风景奇秀,按照梅长苏的喜好,也为避人耳目,大家一同走了小路。山间鸟鸣啾啾,依稀可闻泉水叮咚,山岚中都透着苍翠森碧的凉爽。孤山多梅树,苏宅中的那两棵,便是当年萧景琰从此地带回去的,只,此刻赏梅的季节已过了,倒是向阳处,山桃、海棠、梨花皆是一片烂漫。

 

梅长苏闷着养病多日,终于到了个不用抱手炉的凉快地方,心情尤其大好。山路崎岖,又有露水青苔,大家都不时叫他小心,大惊小怪,吵吵闹闹,他便笑笑从众,随手扶住飞流的肩膀,徐徐前行,为转移话题,还信口编了个狐狸从军的故事,绘声绘色的讲给飞流听。

 

这是个很风趣的人,寻常事情,也常有奇思妙想,便如此刻,明明是胡编的故事,却说得如真的一样,不但飞流,大家也渐渐都听进去了。

 

萧景琰在前面领路,负责找他当年挖梅树的地方。他一边听这人信口开河,一边不由微微而笑,梅长苏的声音很特别,因为气虚,尾音有一点颤,声调却异常和缓沉着,偶尔又有一丝活泼,他一直喜欢。

 

上一世,他偶尔身体不舒服,或是遇到疑难的时候,便总能听见这声音,在好好跟他说话。也不算跟他说话,有时是念诗赋,有时是说道理,听见就让人安心,萧景琰总是闭着眼睛,静静的听着,好像这样就能多听一会儿。

 

一念间,萧景琰忍不住回了回头,却见梅长苏很快对他一笑,笑得舒缓。

 

黎纲的准备工作做得最好,他带了许多好吃的,有吉婶做的各色肉酱、鱼脯、肉干、乳饼等等。甄平更是轻功卓绝,不嫌麻烦的扛上了梅长苏的全套茶具,飞流则在行前顺手拎上了萧景琰刚拿来的一盒点心。

 

山间有好泉,水质甘冽醇厚,据说春雨之后犹佳,这是梅长苏此行的主要目的之一。眼看快到了,最前的萧景琰忽然停步,且,比了个静声的手势,梅长苏顺着他的手看过去,不觉无声一笑。

 

巧了,那是聂锋夫妇。

 

也对,孤山曾是疾风将军的“埋骨”之所,梅长苏都在这里祭拜过他聂大哥。当年夏冬每年必至,而今疾风将军归来,伤心地不复伤心,聂氏伉俪相携至此,自是情理之中。

 

大夥虽然熟识,但,这个时候,还是留给有情人独处为佳,太子以下,乃至懵懵懂懂的飞流,一行人便都蹑手蹑脚的走开了。

 

茶具虽是白背了,游兴却是不减。

 

飞流饱餐了点心,听了苏哥哥的故事,不知是想和小鸟比赛飞翔,还是想去捉那只从军的狐狸,自己跑得无影无踪。黎纲和甄平只不远不近的跟着,反正林深人罕,梅长苏便借着宽大披风掩饰,握起萧景琰的手,十指相扣,兴致勃勃的要一起去找苏宅梅树的“故居”。

 

梅长苏在山间缓步走了许久,显得气色极好,发黑如墨,衬得眼睛也又黑又亮,不是从前他每每服药后强行激出来的那种不自然的亮光,而是莹莹然,湛湛然……

 

萧景琰看得心下蓦的一动,反正四顾无人,他自认为飞快的凑过去亲了一口。

 

 

13、

 

大家在孤山上整整玩了一天,一直在梅林中坐到月亮出来,才意犹未尽的下山归去。非常不巧,飞流摘的蘑菇里,有那么一两枚似乎不甚适合食用,因为这缘故,梅长苏虽连咳都没咳一声,却还是被晏大夫修理了半天。他最惹不起这位老大夫,只好答应卧床养病,百无聊赖中,唯有继续跟飞流瞎编狐狸的故事,算是唯一娱乐。

 

萧景琰偷闲了一日,积压了无数事务,好在之前,他便借口刚经大战,梁帝又还病重,取消了三月春猎,才多了些时间来料理其他更为实际的事情。

 

待他再去看梅长苏,已是数日后,朝服做好了,萧景琰兴致勃勃想拿去给人试一试,时间不巧,梅长苏为平晏大夫之怒,正一板一眼午睡养生。

 

梅长苏睡了,其他人没有。甄平恭敬呈上了好茶和果子,说是廊州刚刚送来,宗主特意吩咐留最好的给太子殿下,还报告院中的箭靶已整好了,若是太子有兴致,可以随时去舒展一下筋骨,之后还顺手替他搬走了火盆。黎纲殷勤奉上了樽型炉,燃着宗主吩咐过的太子殿下所喜欢的熏香,还有宗主背着晏大夫写下的一些东西,是之前就改革中正定品的相关讨论。吉婶也按照宗主吩咐,做了些太子喜欢的点心,外加一大壶白水,一齐呈了上来,另外主动请示呈报了今日的菜单。

 

诸多东西瞬间全堆到了鼻尖下,应接不暇,有那么一瞬,萧景琰也觉得自己挺像苏宅的太上皇。

 

晏大夫刚成功“威胁”过梅长苏,是要扎上一针去睡,还是自己去睡,现在得手了,正在院中心情愉悦的种他新得的药草,这种时候,没人敢去打扰他。

 

飞流却高高兴兴从屋檐上飞了下来,拉住萧景琰,要他去看自己的画作。

 

萧景琰知道,梅长苏偶尔会教小飞流画画,这是助他治疗脑疾。大概是因为混得极熟,虽然飞流的笔法童稚,萧景琰却看得很懂,这孩子画的是苏哥哥讲给他的狐狸从军的故事。而萧景琰莫名觉得,那只身披铠甲,大尾巴弯眼睛总神气活现的大狐狸,好像有那么一点像梅长苏,特别像他睡得迷迷糊糊的样子,不觉宛然。

 

或是有那么一点罕见的促狭,萧景琰神色镇定的把那张最神似梅长苏的画偷了去,放进了自己宽大的袖中。

 

 

待梅长苏午睡醒来,先看见一抹耀眼的红色,萧景琰今日是来送朝服的,是以自己也穿了全套繁复的正装,还刻意走了正门。

 

太子的红袍,上有金龙纹饰,气象万千。梅长苏一直觉得,景琰穿这套衣服很好看,衬得发眼更黑,气度高华,有君临天下之势,像一道光,一团火,点亮那个他们想要的大梁。对这个人,他刚睡醒,何况今日,还不是有什么就说什么,便赞道。

 

“好看!”

 

话只两个字,萧景琰的脸却有点红,他一边脸红,一边低下头去,堵住那人的嘴,好叫他不要老在这种时候胡说八道。两人如常亲近了好一阵,萧景琰才想起问他,朝服做好了,要不要先试一试?

 

 

朝服,是萧景琰一早备好的礼物,其用意,大致与他当年煞费苦心,自把自为,不听先生叮嘱,不避嫌疑的带着沈追、蔡荃去拜访先生,是一般无二,梅长苏如何不懂?

 

既然懂,他心境也与当年不同,立刻穿着短衣就坐起身来,要换给萧景琰看。

这种事,即使大度如太子,也觉不便叫黎纲或甄平来掺和。

 

太子殿下亲自帮手,折腾了一阵,各种正确与错误的耳鬓厮磨。与量体裁衣那日仿佛,两人各自含笑,面颊上却也微微发热,朝服换好了,梅长苏发髻虽然未束,倒也倍显庄重。

 

按照梁制,群臣朝会穿着五时朝服,春为青,夏为朱,季夏为黄,秋为白,冬为皂。萧景琰把五色都准备好了,现在已是春末夏初,梅长苏换的就是朱衣。

 

苏宅主人没有顾影自怜的爱好,大些的镜子半面也没有,梅长苏也不在意,换好了就与萧景琰看。萧景琰神色俨然的看了好一阵,更为神色俨然的点点头,然后若无其事的在他身边坐下,先讲好不准发火,才从袖子里掏出方才偷的飞流的画,指着那狐狸与他看。

 

 

小小的飞流快活的飞檐走壁间,无意看见两个穿着红衣裳的人坐在一起,正笑眯眯看他的画。失而复得,这静好岁月中有几番生死相许,飞流可不懂,他只觉得,苏哥哥或许还有个故事没跟自己讲。

 

狐狸结亲?


 

 

14、

 

这次不是梅长苏惯常的午睡时间,萧景琰过来,这人却又睡了。萧景琰不免多问了一句。密道是甄平开的,他只恭敬答道,宗主之前在写信,睡迟了,刚躺下不久。

 

信没写完,还放在案上,梅长苏是个落笔不带顿的人,如何写封短信,就连午睡都迟了?萧景琰顺手拎起来扫了一眼,已然明白,他也没细看,吩咐甄平不用送各色东西过来,自己先去看人。

 

窗外竹影摇曳,微有蝉声,室内竖起了屏风,一炉沉香袅袅,正阖小憩。梅长苏大概只想稍侧身靠一靠养神,结果光线幽暗,他习惯性睡着了,连外衣也没解。

 

近来天气回暖,梅长苏一时兴起,吩咐将旧时蒲席换作竹蕈。蒲席性温,竹蕈性凉,他寒疾多年,苏宅中人听个“凉”字,跟听到毒药没什么区别。只梅宗主说话大部分时候都很算数,更兼他此番养病颇为自律,就提了这么一个小要求,晏大夫也没反对,便还是替他换了。

 

梅长苏刚入眠时尤其睡得轻,而晏大夫说过,这小子过往用心太甚,生生耗得人都干了,现在能多吃多睡多走动,比用什么药都强。是以甄平更不敢打扰,只惦记那性凉的竹蕈,去密道开门前正抱了一袭薄被,踌躇着要不要替宗主盖上。

 

太子殿下这一到,省了甄平好多事。

 

萧景琰把被子接了过来,仔细看了看,觉得梅长苏气色如常,呼吸轻浅平稳,毫无阻滞,便放下心,轻手轻脚弯腰替他把被子从头到脚细细盖好。似是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梅长苏人没醒,却下意识往里让了让。萧景琰唇角微弯,也是侧身靠着他躺了下来,左臂半曲自枕,右手隔着被子轻轻搂住他,像平日一样,手自他的大椎穴向下抚摸,沿着背脊徐徐顺着,动作温柔,助他入眠。过了一阵,梅长苏果然呼吸渐渐绵长,神色越发柔和,睡得更熟了。

 

萧景琰这才缓缓撤手,小心换了个姿势,改为正卧。梅长苏在睡梦中只略让了半个身位,方才顺背顺得舒服,便又下意识靠过来些,挤得萧景琰现在差不多是只得半个身子睡在床边,新置的竹蕈又光滑如玉,一个不小心,腿都要掉下去,真岌岌可危。亏得萧景琰好身手,居然躺得安之若素,他也不在意,还展开之前信手放在身边信,细看了下去。

 

信是写给霓凰郡主的,情谊真挚,语气温和,落笔却颇为审慎。

 

郡主的终身,梅长苏自是一直放在心上,这信便是以兄长身份,劝她与聂铎有情人早日结成眷属。只梅长苏其实不比郡主大几岁,扮长兄如父也不像,更兼两人曾有婚约,他又是聂铎最敬的少帅,是以很多话,形诸笔墨,颇有些尴尬,但这事又只能由他来开口,难怪梅长苏写了半天也没写好。

 

萧景琰看完了信,轻轻放回枕边,又侧过身,还是缓缓抚着梅长苏依旧瘦削的肩背,趁他迷糊不知道,继续悄悄哄他睡觉。

 

类似的信,梅长苏前世去北境时也写过,还写了两封,一封给霓凰与聂铎,另一封是给萧景琰的,拜托他玉成此事,不谓想得不周到。

 

那封信,萧景琰现在还能背得出。那时候,大概亡者为大,临终交托,什么话都好说,梅长苏的措辞反而表达得比现在顺畅。可,萧景琰看得很难过,说不出的难过。那个离开的人太好,因为太好,对他们这些留下的人而言,思念太过沉重,即使没有这封信,以萧景琰的心性,他也不希望郡主一个女孩子来背负这样的思念。可,郡主也好好有了归宿,仿佛一切都像梅长苏计划的一样,他把什么都安排好了,自己也就一个人走上了死路,消失得毫无半点痕迹。

 

萧景琰手上的动作依旧舒缓有力,节奏分毫不乱,只把脸颊向身侧熟睡的人贴近了些,靠近了,梅长苏浅浅的呼吸就吹在他脖子上,有一点痒,还有几分旖旎。

 

元佑七年,这曾是萧景琰最难熬的一年,他都忘了……

 

若说梅长苏是走过了梅岭的雪与火,又用了十几年,才淬炼出后来的江左梅郎,今日的萧景琰,走过的路还要更长些。

 

上一个元佑七年,他还没有那般豁达通透,抄写阵亡将士名单时,仍会痛哭到无法自抑。有些夜晚,他抄着抄着,写得太累了,也会陷入短暂的睡眠。每次睡着,他都会看见梅长苏,却是见到这人独自走进茫茫大雪中,让他那样着急,这是会生生冻死这人的。可他没法把人带回来,一次又一次,只是见到这人向雪深处独自走去,大雪渐渐淹没其背影,覆上那足迹,消失在那里。

 

时隔数十年,痛楚依旧鲜明,萧景琰仍然记得一清二楚,仿佛铭刻在他的灵魂中。

 

因为太难过了,萧景琰后来很明白,梅长苏为什么希望他们干脆都忘了……看着其他人后来渐渐放下了,他也能理解,甚至欣慰,不要想那么多,也就不会难过。萧景琰本性宽厚,虽然身登帝位,在这件事上,他却从不会以自己的标准去要求别人,所以他也很少在旁人面前主动提起梅长苏,只是一个人记在了心里。他自己不想忘,即使那是梅长苏的愿望,他到死,也不想忘记,他要一个人清清楚楚的把这个人记住,固执的记在心里。

 

 

15、

 

事实上,同样的信,梅长苏不久前在北境也写过一次,原是交待黎纲转交,只,他后来既然没死,“遗书”便不合适,黎纲也罕见的没请示他,欢天喜地把两封信都烧了。

 

梅长苏虽心思缜密,行事周全,骨子里却不改昔日的伉爽,特别是情感上,从来没有拖泥带水,喜欢就是喜欢,只要与他那大事无碍,该认的,能认的,他都认得痛快。这件事,他过去是想,反正来日无多,只要自己人不在了,霓凰和聂铎,早就两情相悦,自然就能顺理成章,太露痕迹反而不美。

 

结果大出意料,来日甚多,当然,这是好事……只,这信现在该怎么写?没了亡者为大的从容,措辞实在不易,而他其实也没有处理这种问题的经验,改来改去,怎么写怎么古怪,梅长苏越想越头疼,结果就睡着了。

 

最初睡得宁静,还有些熟悉的气息靠过来,让他更是舒服,只渐渐的,睡梦中却似总有两道灼灼目光盯着他。

 

是……景琰?

 

萧景琰的眼睛生得好看,神气清澈干净,当了几十年皇帝,再回头也未改分毫,梅长苏一直喜欢的很。唯一不同的大概是,少年时,那人真正固执起来,眼底会跳出一团火,这种时候,想吵赢他,说破嘴皮,也是对牛弹琴。等到后来再见面,那人不爱笑了,目光凌厉如剑,寒冰一样,里面却还是藏着一团火。雪地吵架那次,梅长苏就清清楚楚看见,那团火从萧景琰眼里生生跳了出来,干干的,一点水气也没有,烧得那么烈,好像是在烧他自己,一跳出来,梅长苏就心软了,直到后来萧景琰抱着他哭出来,他才放下心来。乃至今日,那团火仍在萧景琰眼中,只是沉静多了,依旧明亮又坚定,却像是蕴于水中的火焰,让他看了,就很舒服。

 

而这一刻,虽然是睡梦中,梅长苏却还是感觉到,哪里不对,他不假思索,迷迷糊糊的就伸手摸了一把,还好是干的,便放心胡乱拍了一把,同时含糊道。

 

“景琰……”

 

 

16、

 

前世种种,如幻如真,独自走过时不觉,而回头思量,萧景琰却亦有些感慨。他正自出神,不意却被这熟睡的家伙突然一掌摸到脸上,手指还探了探他的眼角。

 

这算什么意思?

难道在这人心中,还真当他是个哭包不成?

 

萧景琰一时哭笑不得,除却几分恼羞成怒,所有情绪都没了,他十分警惕的看了眼依旧沉睡着的梅长苏,生怕这人下一句就是“别哭”,好在没有!

 

梅长苏常常说梦话,大多时候,风流蕴藉,还颇有逻辑。这段日子,萧景琰已听到三次。一次是说乐理,啰啰嗦嗦好长一段,似乎悟出了什么独得之妙,说得很兴奋,萧景琰一个字也没听懂。另一次就只得五个字:景琰,我赢了,一派眉飞色舞。萧景琰被那神气勾起了好奇,耐心等了半天,想听听他究竟赢了什么,奈何梅长苏得意洋洋睡得沉,再不肯说半句。好在人醒了,他再问,梅长苏想了想,很大方的告诉他,是梦见与他下棋赢了。这……萧景琰倒真有心相让,奈何棋艺上,这么多年,他还没琢磨出该怎么相让?至于上一次,是说兵法,言简意赅,头头是道,因是梦中,忘了藏锋,还带点森然杀气。

 

萧景琰一向偷听得津津有味,威震八方的梅大宗主,叱咤北境,使得渝人孩童不敢夜啼的大梁主帅,这种时候,真和小孩子一样。

 

而这一次,梅长苏的声音中还带着柔软含混的睡意,更多却是关切之意,那是萧景琰最熟悉的,无论什么时候,梅长苏总是这样待他,从来没有变过。

 

一句梦话,以及这些日子愉快的记忆,彻底打断了萧景琰方才的所有思绪。虽说某人并未把梦话说完,他还是忍不住轻轻回了句“胡说”,索性将人抱实了,脸颊相贴,腿脚相叠,什么也不再想,只带些贪婪的尽情汲取那人身上的暖气,慵懒而舒适,自己的眼皮也越来越沉了……

 

 

霓凰郡主的亲事,最终还是要有长辈出面玉成,静妃亲自写信与郡主,慈爱之外,也宛转表达了梅长苏的祝福,梅长苏自己则简单修书一封给了聂铎,叮嘱他好好照顾霓凰。

 

这事收局完美,而那日两人同眠,却闹出了笑话。

 

梅长苏睡的是张素柏直脚床,萧景琰一直挺熟悉。不知是那天他后来完全松了劲,没有半点警醒,还是新换的竹蕈太滑,亦或是纯粹被梅长苏挤到了,总之,两人睡着睡着,萧景琰就从床上掉了下去。

 

那床只有半腿高,以萧景琰的身手,当然摔不疼,声响却有点大,不但把梅长苏吵醒了,更不巧,晏大夫正好经过。老大夫向来什么也不用回避,很自然的进来看了看,恰好撞见他俩头发散乱,衣衫不整,只得一床被子,半搭在床上,半扯到床下,一个坐在床头,一个坐在地上,都在发愣,闻声齐齐向外看去。

 

晏大夫见多识广,只哼了一声,就不动声色的走。唯其稍后,就在梅长苏床头放了盒药膏,还用一种略同讨论今年陈皮质量的普通语气,很正常的与萧景琰说,立夏之后,阳气上升,万物旺盛,此乃天道,只那小子经不起太大折腾,要自己留意分寸。

 

 

17、

 

小满那天,北境传来些军情总结,萧景琰想和梅长苏聊聊,如常带着奏折去了苏宅。这次开密道的是有些日子没见的黎纲,而萧景琰一出来,就发现室内与平日的雅洁不同,是一片乱七八糟。

 

黎纲才从廊州归来,他这次是奉梅长苏的命令,去那边取了许多梅宗主的东西过来,还没来得及收拾好,只粗粗归类,全都堆在地上。这些东西,是梅长苏江湖十年路上陆续留下的,都有他的影子,萧景琰有点好奇。

 

屋子虽乱,梅长苏还是一副霁月清风的样子。他见萧景琰一直在看,便随意一一指点旧物来历,说得睿妙生动,只这么一来,便把黎纲好不容易整理好的又弄乱了,萧景琰倒不好意思,找个借口,提起一张弓,把人骗到园子里去了。

 

梅长苏现在不复病痛,却也只是恢复了常人体魄,将来再好些,策马飞驰不是问题,但,挽强弓这样的事,仍是只能看看萧景琰一个人做。毕竟,当年林殊的身手,也绝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而是自幼的勤修苦练。

 

这一点,萧景琰实是有些遗憾,梅长苏看在眼里,笑了笑,没立刻说什么。

 

 

廊州旧物中,还有副很大的地图,不仅大,而且绘制得十分详细,梅长苏曾说过,十余年间,他的目光从未离开北境,这图,足以说明一切。

 

当日来金陵时,大概是怕萧景琰从图中窥出他的旧日痕迹,是以,梅长苏将此图刻意留在了廊州,而不久前,战火骤起,他也来不及取,萧景琰直到今日,才知道这人有这么详尽的一张军略图。

 

屋子还未完全收拾好,黎纲聪明,替他把图挂在了屏风上。

 

两人索性就并肩席地而坐,谈兵论道,不同于围棋,不同于乐理,论兵,这是他们从少年时便最有兴趣,也最为旗鼓相当的一个话题,可以孜孜不倦,废寝忘食。

 

“景琰,你还记不记得?”

 

说着说着,英风飞扬间,梅长苏忽然话题一转,沉静面容上,有一丝难得的孩子气。他问萧景琰还记不记得,少年时,他每次和父帅吵起来,气到跳脚,就会去找这好兄弟大吐苦水。

 

萧景琰当然记得,小殊那般天才横溢,偏偏林伯伯总要打击他,平心而论,林帅说得……有时也有点像歪理,却又歪得很有理,反正总能准确踩中小殊的痛脚。

 

兄弟间,自当甘苦与共,两肋插刀,帮亲不帮理!萧景琰那时就很想帮小殊打抱不平,奈何他是做事的人,不怎么会争执,说歪理这方面,他连小殊都说不赢,遑论是面对大梁第一名将,所以只能听人诉苦。

 

而这一次,梅长苏却对他说:“真正的兵家,与武林高手不同,如大渝玄布,稳居天下第一高手多年,多年无人能敌,战场上却不过是一猛将。而我过去十几年,连将帅与高手这点区别都看不破,放不下,难怪父帅当年总是笑话我。景琰你不一样,从来没想去争什么琅琊高手榜的排名,对不对?可比我高明多了。”

 

因何突然提起这么一句,萧景琰当然明白,先生自北境回来,真如他自己所说一样,将所有的事情都想得那般通透。而萧景琰的感慨中更有感动,梅长苏把这话都告诉他,除了真的想通了,更是一份体贴,只他少年时不擅替小殊帮腔,现在也没法像先生那样流畅表达出自己的心境,只听到最后忽然变成表扬自己,方立刻道。

 

“不准这么说你自己!”

 

梅长苏又是一笑,却自袖中摸出了一物,按在了他手里,凉凉的。

 

那是一枚瓦钮铜印,很小巧,也很朴素,亦是黎纲这次不辞辛苦从廊州翻找出来的旧物之一。梅长苏夸口,说这不是普通铜印,而是汉印,当年他行走江湖时,慧眼在一个不起眼的小摊上,拿几个大钱,买了个脏兮兮的铜疙瘩回来,洗了洗,居然就洗出了真正的汉印。

 

因何是汉印,梅长苏引经据典说了长长一段,萧景琰基本没听懂,他两世都没时间没闲情研究这些杂学。

 

虽如此,萧景琰倒也喜欢这份回礼,那印上原有四个字,刻得古朴。从汉至今,细算原也就几百年,只是屡历战乱,何止沧海桑田,这印也不知经过多少风霜,如今能看清的,只有“少年”二字。

 

根据梅长苏说,原文应是“少年唯印”,这是东汉时的官印,印本身不算珍贵,只是字刻得好,方正有力。

 

梅长苏回赠他一枚印,这印,如他送的玉印一样,这人也曾带在身边许久,现在送给了他。江左十四州的主人,什么宝贝没有见过,因何偏偏留下这样一枚残印?又如何要拿一枚普通汉代的官印,来送萧景琰这未来天下的主人?

 

少年,心如赤子也。

这,才是梅长苏一向看重的。

 

不同于方才考据的啰嗦,梅长苏很简单的说:“我最珍贵的东西,从来没有舍弃过。”

 

他放弃过骄傲,放弃过健康,放弃了姓名,甚至军人的生命,但心中最珍贵的东西,一直都在,因为有这个人在,他在最绝望的时候,也没有垮下来,没有让自己为仇恨所吞噬,因为有这个人一直在,他的赤焰,始终明亮,宛若赤子,始终那么好,比他想象得还要好!

 

 

那一晚,瓦钮铜印和连珠玉印规规整整的摆在一处,好像天生就该在一起。烛光摇曳,将它们的主人的身影依稀映在了那幅巨大的地图上,如同这两个峭拔男儿,一同策马,走进了那广袤的天地中。

 

tbc


日更XD

没看到昨天双更的回头瞄一眼哦XD


 

  1. 五色朝服的制度,资料来自魏晋南北朝社会生活史。

  2. 宗主的回礼也有原型,是浙博馆藏,黄宾虹先生收藏的“少年唯印”XD

  3. 宗主得印的梗,灵感来自唐鲁孙先生的经历,唐大大有次花了八个铜子买了一大串脏乎乎的印,结果给他洗出了真正的汉印。唐大大好得意,好多年后还专门写进了书里XD 类似淘宝捡漏的故事很多啦,从本文的角度来说,赤焰案后,靖王独自坚守的那些年,大家不懂他,笑他固执,正是宝印蒙尘,唯独宗主重他风骨有价,选择了靖王,恰如慧眼选中这枚好印。另外,靖王其实有些今之古人的气质,很配汉印,宗主看到“少年”二字,就想到了靖王,于是忽略了印文原意。嗯,宗主拿这印做回礼,也算合宜吧?XD

 

 


评论(42)

热度(685)

  1. 共7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