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首江左

靖苏、苏靖、无差。
靖苏不拆不拆不拆...不拆!随便逆。
万年野生

【靖苏】春长好 41-51

41、

 

一个明亮的秋天,梁帝萧选突然醒了,他好像做了噩梦,大汗淋漓,发出些含混的声音要召见太子,侍奉左右的人都明白,这是回光返照了。

 

萧景琰去了,坐到床前,萧选一直十分古怪的看着他,那样子,是想再骂他几句“乱臣贼子”的。父子一场,到了这一刻,萧景琰也不介意,只等他大发雷霆,而萧选久久未语。

 

萧选刚做了个很长的梦,梦境光怪陆离,有许多他不愿见到的故人,最后,他却见到了另一个白发天子。那人也穿着玄色帝服,端坐至尊之位,正批阅奏折,神色略显疲倦,却仍看得专注。那个皇帝与他不同,眉宇间的神气,刚毅果决中透着平和,这让萧选好不惊惶,这是种没做过亏心事的人,才会有的安详。

 

人在九重之位,或许会力有未逮,又或许天命难许,总有壮志未能尽酬,然,每问此心,能始终无愧于天地,怎么会不坦然?怎么会不安详?这种安详,可比什么都可怕,让萧选无地自容。

 

梦,或许可以推为乱梦,置之不理,偏偏梦醒后,他那太子端正坐眼前,萧选便又清清楚楚自他脸上,看见了与那梦中的白发天子一般无二的刚直安详,那种清清白白的神气,一丝也没有变过。

 

“你怎么和我一点不像?”

 

萧选最后说了这样一句,自他中风后,已不太能说话,唯独这一句,或许是疑惑愤怒太过,吐字清晰异常。

 

他岂能不知是自己错了?

就是知道错了,才会那般渴望去挖掘,去挖掘其他人身上,是否也会有一丝不完美的存在,包括那些最好的人,比如萧景禹,比如萧景琰。

 

他只有自己先认定,这些人也会做错事,所有人都会错,才能为自己的错误找到借口,找到解脱,进而自欺欺人,不断进而找出各种理由,告诉自己,自己有机会是个好人,不,自己根本就是个好人,只是世道太恶,错,可不能是他的!

 

偏偏这一刻,萧选清清楚楚在他儿子眼中,看到了一丝怜悯,怒其不争,如此而已,就是这份怜悯,却彻底激怒了萧选。

 

这些日子,他像个半死的人一样只能躺在床上,话都说不清,然而,那些乱臣贼子们,谁也没来害他,没人篡位,甚至没人暗中报复他,该照顾的仍在妥当照顾。到了最后,竟然给了他一丝怜悯,怒其不争,哀怜他到了最后还要事事推诿,活了一生,竟不肯自己承担一丝责任,这样一个没有半点担当的人,难怪担不起天下。

 

眼前,这个怜悯他的儿子的存在,简直就像是上天在昭示他的过错。临终还要让他做这样一个梦,一丝借口也不留给他,让他无法推诿,无法再自欺,让他意识到自己是如此的可怜可悲。他拿手挡了挡眼睛,好像被强光闪到一般,用力挥了挥手,把太子赶走了。

 

太子走了,萧选一个人瞪着窗外,碧空如洗,蓝得干净剔透,温暖的阳光带着淡淡金辉,他是天子,天子马上要走了,天气却这样晴好,好得像在嘲弄他一样。

 

就在那个异常明亮的秋天,梁帝萧选驾崩了。

 

 

42、

 

萧景琰身着全套衮冕,步步登上大殿的高阶,这条路,他真是走过很多次。

 

靖王的时代,十年边塞,每回金陵宫禁,都是风尘仆仆,他一副戎装,走上这条长阶时,面含严霜,总来去匆匆,近乎绝尘而去,步伐中都带着凌厉与孤愤。

 

受五珠冠那天,他换上了一袭宽袍大袖的亲王服饰,一步步走向大殿,也是走向那夺嫡的中心,步伐中莫名多了几份信心与坚忍。

 

卫铮案,他同样是在这条路上,走向自己的战场,面容平静,恍若无事,尽管,那是他并不熟悉的战场,也没有许多必胜的信心,之所以平静坦荡,是他知道,自己在做当做之事。

 

再一次,是册立太子,在那里,距离为故人洗雪冤屈的目标,他又更近了一步,却也同时觉得,肩头的担子更为沉重。

 

又一次,稳重的太子也变得匆匆忙忙,那是上一世,他还不知道苏先生是谁,只知父皇突然把先生召进了宫里,吉凶未卜,他觉得自己心里很定得住,脚下却赶得那样急。

 

一次又一次,拾阶而上,快意疆场、征战四方、马不停蹄的将军,一个转身,成了久居宫禁,一举一动,足以垂范天下的好皇帝,少了痛快,多了责任,而这沉重的责任中却又有欢喜。这便是他选择的路,今生再走一次,亦不敢有丝毫懈怠,更为敬慎戒惧,盖因在这个位置上,他肩负的是天下万民,焉敢不慎?

 

这一次,走过一个位置时,萧景琰依旧目不斜视,却自微微一笑,神采飞扬,他知道,梅长苏正在官员中欣然看着他,而这一朝,向前走,他们有数十年的光阴,能并肩将这大好江山同看!

 

 

43、

 

守制这段日子,天气十分炎热,名副其实的秋老虎,国有大丧,礼制十分繁复,萧景琰是新帝,更是分毫马虎不得。而邻国也借此机会,纷纷谴使而来,一则是叩见新帝,二则,也是借机求和,打探大梁未来国策走向。

 

萧景琰内外繁忙,睡得很少,守孝又是件折腾人的事,不免消瘦了些。依制守满一月除服时,他正想去看母亲,却先得到太后殿传讯,说是梅大人请他无论多晚,今日都过去一下。

 

梅长苏又病了?

 

萧景琰只着急了一下,便就放松下来,不对,这人若真病了,才不会专门请他过去。

 

登基以来,萧景琰的第一批旨意,便是选贤,其中包括拔其太子时代的头号智囊入朝为官。梅长苏的几重身份,无论是赤焰少帅,江左梅郎还是麒麟才子,萧景琰深思熟虑已久,处理得很聪明,他没有刻意宣扬,也未着意隐瞒,算是公开的秘密,坦坦荡荡,反而少些暗中猜度。而他能如此放开手脚处理,自是梅长苏现在对这些真的不在意了。

 

新帝的威望,言侯等人前段时日的斡旋,加上那轰轰烈烈的北境之战过去才不到一年,大部分朝臣,也都还记得是谁力挽狂澜,对这道旨意,都接受得相当平静,而这,也正是萧景琰最想要的结果。

 

两人近来也每天在朝上见面,萧景琰却莫名觉得,还有好些话,可以和他私下说。梅长苏前几天就北境防御,和他提过个很特别的构思,十分适合如今大梁要钱没钱要人没人,却必须巩固边防的现况,那天梅长苏还没想全,说不定是又有下文了,想到这些,萧景琰脚步不觉就多了些匆忙。

 

 

不料一出密道,梅长苏原本还在同时飞快的看三份公文,这是他特殊的习惯,见了萧景琰,便把公文放下,随随便便拉起他的手直接把他往寝室领,萧景琰话都没说两句就被他连推带搡的哄上床去试着靠一靠新换的茶叶芯枕头。

 

这理由也太不经心,从前少帅拐他背黑锅,先生骗他病体无碍,可都会多用几分心思,怎么现在就这般敷衍?

 

萧景琰觉得十分不成体统,皱眉低声连叱两声,表情太温和,全无天子之威。梅长苏不为所动,继续搂搂抱抱,不可理喻,他足足休养了大半年,良好的休息,适当的运动,体力恢复得着实不错,只久病初愈,自己都不清楚手上有几分力。萧景琰更不知道,岂敢跟他较力,便被没轻没重的推得连退了几步,眼看快摔了,武人下意识的反应,反手就按到这人肩头,想好歹先站稳。梅长苏却先含笑哼了声“文弱书生”,萧景琰闻言又一愣,手上一松,而这文弱书生过去武学的底子可没丢,脚下用巧劲一绊,动作干净漂亮,新登基的大梁天子也就糊里糊涂的靠上了梅大人的新枕头。

 

那枕头芯里放了茶叶,闻到那气味,萧景琰记起母亲前几日刚亲手做了一个,还拿着左看右看,十分得意,说是明目养神,原来送到了这里?嘿!看来真是蓄谋已久!

 

“你觉不觉得,渝使此来,态度不甚恭敬?是不是又有异动?”

 

萧景琰不死心被按在床上白日睡大觉,企图拿这人最喜欢的话题勾他。他也是隐约觉得,此番来贺的渝使,态度上哪里有些奇怪。上辈子,北燕边境突然生变,导致庭生之失,这一世,萧景琰对这些反复无常的邻国,自然格外上心。

 

梅长苏目中果然有亮意一闪,就知道这家伙会动心!萧景琰心下暗喜,正想顺势撑起身下床,把好多正事聊聊,不意却被那人老实不客气的往床头一坐,先堵实了他的路,气得萧景琰双目一瞪,先生都这么聪明了,还要这么狡猾!

 

室内的帘子也早放下来了,光线幽暗而安稳,空气中飘着萧景琰最喜欢的药香,偏偏梅长苏眼睛都亮了,人却还在装傻,不但完全不接他的话,居然还摆出一副无辜样子,仿佛这辈子就没听说过大渝北燕似的,好不可恶!

 

萧景琰半真半假的眯了眯眼,正色表示,自己一点不累,母亲太过多虑。梅长苏笑眯眯的听着,并不反驳,手上却在慢条斯理的拆他的发髻,拆好了,温暖的手掌还在他后颈上摸了一把,揉了两揉,动作自然而亲密,续又心疼道。

 

“景琰,别老梗着脖子,都扭啦!翻过去,给你揉一揉?”

 

萧景琰哭笑不得,恨不得表白一下,他都活到第二世了,一个人闯过千山万水,担得起天下,何需母亲和这个人这般的细心照拂?奈何梅长苏的手指修长灵活,在他肩颈上徐徐顺了两顺,或是久病成医,那动作居然颇有章法,真是……挺舒服。

 

梅长苏耐心等了片刻,见萧景琰不肯,他也不勉强,想想,还出奇好脾气的将自己一手交与这人握着。

 

先生这是哄谁啊?萧景琰想着,却不争气的习惯性把梅长苏的手扳平,分开手指,放在眼前仔细查看,手心手背,都泛着淡淡的血色,指尖也不例外,是十分健康的颜色,比春天还更红润了些,难怪方才能把自己推得摔了一跤。

 

打又打不得,说又说不过,碰这现在已不太文弱的文弱书生一根手指,他也舍不得,认栽的大梁天子为了面子,又眯了眯眼,然后老实接住那只手,握在自己掌心,愤愤然倒头睡着了,他其实累了,很快,睡了个昏天黑地。

 

他的确能独自闯过万水千山,毫无畏惧,但,有这样一个,他舍不得碰一根手指头的人,愿意守着他,容他把所有的弱点都毫无忌惮的暴露出来,让他从容睡个大懒觉,也是很好的。

 

 

梅长苏一直看着他,直到他真睡熟了,目中才又闪过一丝方才的亮意,俯身低语道:“景琰,你上辈子,后来是不是把大渝教得特别乖?”

 

萧景琰真睡沉了,傻乎乎的没有半点反应,那样子好呆,像又年轻了好几岁。梅长苏不觉一笑,忍不住摸了摸他乌黑的眉毛,还轻轻扯了一下,扯得萧景琰撇了撇嘴,还是没醒。

 

前世的事情,直到现在,萧景琰都记得不全,多数只留下些隐约的印象,倒是梅长苏天资过人,有时能猜出个七七八八。

 

此番渝使前来,其态度,其实相当正常,景琰却偏觉古怪,大致是他潜意识中,还记得前世那些与他对峙几十年后,终于被他彻底打怕打服了的渝人。如今大渝虽也新败,但,毕竟是第一败,对新皇的畏惧恭敬,自然比不得萧景琰隐约记忆中的那样。

 

想到景琰前世的成就,梅长苏心中很有些骄傲,他早知道这人可以。登基那天,他站在百官队伍中,看着景琰一步步拾级而上,恰如朝阳徐徐升起,将照亮九州,而他那喜悦之中,感慨万千,这是两世,他从前都不曾设想,自己真能看到的情景。

 

真正看到那一刻,梅长苏忽然觉得,也许自己前世也是见过的,纵然已将此身永留梅岭,再与七万英魂相聚,重捍那大好山河,但,在这一日,他的魂魄又怎么可能不欣然来归?

 

(宗主的萧太阳升起来啦,贺一下XD)

 

 

44、

 

案牍劳形,是件相当恼人的差事。后代有大诗人因在苦热天气处理如山公文,曾写下“束带发狂欲大叫,簿书何急来相仍”的名句,生动形象,足见其苦。

 

萧景琰却是个案无留牍的勤快皇帝,这苦差事,他一直做得兢兢业业,最后也没抱怨过。若说上辈子,特别是这一年,他多少是故意将心力全数摆在国事上,心无旁骛,也就没时间去想其他,忙碌中带点狠劲儿和决绝。

 

他原本是这样以为的。

 

乃至今日,萧景琰却发现,没有那方面的动力,他还是一样忙,越忙越开心,比如熬夜批阅奏折,构思国事吧,累是累得很,却也,充实得颇有成就感。或许?是现在有人陪他忙。又或许?不用乱找借口,这实是他的乐趣,他就是喜欢干活,做实事。

 

 

落雪的日子,萧景琰喜欢下朝后把梅长苏留下来,美其名为等雪小点再走。议事的偏殿里炭火烧得恰到好处,两人讨论起军政大事,不管谁开的头,这话题说起来就没完没了,眉飞色舞,既听不见殿外呼啸的风声,也忘了霓凰和聂铎好心远远送来的武夷茶正慢慢变凉。

 

有那么一次,忘了时间,梅大人要回府时,反而是雪下得最大的时候。虽说先生今年身体很好,入冬至今,一副药也没吃过,走起路来,大步生风,气派十足,萧景琰还是有点揪心。

 

他一时没忍住,解下自己的重裘,趁内侍还都在外面,匆匆忙忙如做贼一般,亲手把人裹严实了,这才放手。

 

当皇帝就是这点麻烦,为掩人耳目,接下来的几日,萧景琰亲切大方、热情主动的找到各种借口,接连将自己的裘衣赐予了好几位近臣。这事后来被梅长苏打趣了好多年,说是幸好天子富有四海,否则也不知陛下还有没有冬衣剩下来?

 

萧景琰就笑笑,不跟他一般见识,接下来的日子,大家一起穿差不多的衣服上朝,倒也……好不热闹,不知前因后果的蔡荃感动之余,还做了首同沐皇恩的诗以纪。

 

也有时下朝后,蒙挚、沈追他们,会一同加入讨论,鉴煌一朝的君臣们都正年富力强,忙起来不知道疲倦,人多了,集思广益,更是劲头十足。

 

母亲说,他们几个笑起来的声音,远远能传到太后殿。这么远?萧景琰略感意外,他想,这必是他那大统领的大嗓门,中气十足,洪钟一样又高又亮。

 

还有的时候,苏宅的梅花开了,吉婶新做了什么好吃的,梅长苏雅兴起来,大笔一挥写张信笺塞给他,萧景琰便带上一大堆奏折,微服跑过去凑热闹。

 

所谓凑热闹,不过是换个地方理他的公文。

 

 

45、

 

不同于往年,一入冬,苏宅就如临大敌,这一年,上至萧景琰,下至小飞流,大家也都戒备着,可,整体气氛还是和缓了许多。

 

梅长苏表面随意,其实也带着几分警醒,过去他觉得,有些事,自己咬咬牙,挺一挺,大不了受点罪也就过去了,现在却发现,这不独是自己一个人的事,对自身的珍重,亦是对身边人的一种责任。

 

幸而,今年他的身体很争气。

 

每天早上醒来时,梅长苏常有种新奇的感受,手脚放在被子里,是暖融融的,温暖慵懒而舒适,全身的气血,没有一点被滞住的地方。若是把手拿到被子外面,有一瞬,能感觉到寒意,让人知道冬天来了,呼吸却很舒畅,试着呼吸一口冰凉的空气,胸口也没有丝毫闷痛。

 

和过去三十余年截然不同,他现在知道冷,却又不是那么怕冷。

 

连晏大夫都松了口。对梅长苏明春打算回北境屯田的计划,老大夫只和颜悦色的哼了一声,一点没有阻拦和反对,这点,使得梅长苏颇感诧异,毕竟他从前去趟言府,都要抗争一番,今年夏天出游,也还被老爷子骂了几句。

 

他不觉和萧景琰私下说,病了这么多年后,第一次觉得,大概真的又变回健康人了。这话说得特别老实,没有江左梅郎平日的气势和潇洒,老实到有点可怜巴巴的,萧景琰边听边笑,一面笑,一面轻轻拍着他的手,反复拍了好久。

 

无论如何,晏大夫放行,使得原本就支持这计划的萧景琰,心下更为踏实,同时,他来得也更勤快了些,冬天里那几个循例放假的日子,萧景琰禀告了母亲,索性就都偷偷跑去苏宅过。

 

 

苏宅可比宫里舒服自在太多。

 

好比同样看奏折,萧景琰在宫里,就算换了常服,也是正襟而坐,神色肃然,上辈子他一直是这样,最多累了,起身在殿里来回走走,活动一下,从不知道还有其他方法。

 

眼下却有个梅长苏把他往坏里带,到了苏宅,下雪的夜晚,萧景琰也会偷个懒,赤足短衣,解了头发,和梅长苏一起窝在床上盖好棉被,背对背的看各自的公文,大多时候也不互相干扰,只看得起兴,才用胳膊肘捅捅身边的家伙,简短说上几句。

 

床头放着两盏灯,免得两人抢,中间往往会有袋琥珀饧什么的,总之是不容易掉一床渣子的点心,看累了,就含一块提神。

 

往往这样看着看着,两人的腿脚就在被里交叠在一起,梅长苏有时会漫声说,天寒地冻的,这不是取暖,陛下不要想太多,萧景琰只是笑,反正,他挺喜欢这人温暖的脚掌不自觉间慢慢蹬到他小腿上,无意识间还磨蹭两下的感觉。

 

 

46、

 

屯田这件事,梅长苏看得很重。

 

他和萧景琰促膝聊过,昔年羊祜伐吴,面对的是东吴名将陆抗,羊祜在任九年,初至时,军中无百日之粮,羊祜遂以一半士兵屯垦,到后来,竟积累了十年之粮,打下了伐吴的经济基础。陆抗更曾盛赞过他这敌手,道是,羊祜之能,虽乐毅与诸葛孔明亦不过如此。

 

萧景琰懂他的意思,他俩少年时,更喜欢驰骋沙场的快意,总想取得一场痛快淋漓的胜利,如那火与闪电般的雪夜奔袭,雷霆一击。到了今日,却才明白,真正的战场,不在决胜负的那一刻,而是之前看似琐碎和枯燥无味的准备,那是个积“势”的过程,真正“势”成,决战一刻,无需大动干戈,真正的胜者之战,只如行云流水。

 

这件事,梅长苏近来想得废寝忘食,专门把那幅巨大的北境地图挂到了眠床前,以便睡前都能目不转睛的盯着,好像能盯出一朵花来。如此犹嫌不足,有时半夜阖眼睡得好好的,也会突如其来的跳起来去看他那宝贝地图。

 

因为这缘故,吉婶替他新裁了件絮绵的贴身短衣,方便他起身就披上,绵絮得厚厚的,穿起来颇有些肥大。萧景琰看见了,不知是觉得有趣,还是怕梅长苏嫌麻烦不穿,也向吉婶讨了件一模一样的,每次留下来,便陪他一起穿。

 

有那么一个清晨,梅长苏起身时,没睁眼,就先听见细细的猫叫声,他这屋子一直是整个苏宅最暖和的地方,自从天气一冷,不疑送的那只猫就特别喜欢跑到他的寝室来,有时还会往床上跳,一动不动的靠着他,专心取暖。

 

他转身一看,果不其然,萧景琰正赤着脚,抱着猫坐在不远处,脸上微微含笑。大梁的天子正值英姿勃发的年纪,头发睡得乱蓬蓬的,穿起宽大臃肿的绵衣,脸颊被室内的各种炉子烤得发红,浓黑端正的眉宇间少了凌厉,神色柔和,眸光清澈又明亮,宛若清晨的阳光,手中还在逗着猫,好像一下子又年轻了好几岁,居然有点可爱?

 

 

47、

 

天气更冷的时候,苏宅的猫又多了一只,是自己跑来的,花色和不疑送的“将军挂印”不同,新来的这只通体雪白,拖着条松松软软的黑尾巴,拿黎纲的话,这叫“雪中送炭”,梅长苏不以为然,说这分明是“雪里拖枪”。

 

“雪里拖枪”?萧景琰目中先浮出了笑意,这词让他想起梅长苏年轻时的骄傲模样。这人那时喜欢骑匹极高的白马,手拖银枪,上了战阵,总是眉带凌厉,而凌厉中又藏着愉悦笑意,长枪所指之处,无坚不摧,千军万马亦能为其所破,那般的意气风发。

 

气势如此,懒猫怎么能比?再说花色也错了,是银枪才对,该是白尾巴黑猫吗?等等,那不成了黑炭堆里拖枪?

 

室内的炭火安静燃着,每次梅长苏一坐下,两只猫儿便总悄悄跟过去,一左一右的伏卧在坐席上,专心取暖,动也不动,宛若两只席镇。

 

陛下罕见的走了神,严肃琢磨起猫儿花色,看一眼猫,打量一下梅长苏。

 

这人到了冬天,被黎纲裹得厚厚的,加上养了半年多,层层叠叠重衣之下,居然略有点圆润之意,对胖子有莫名好感与执念的大梁天子,不觉就露出了满意神气。

 

梅长苏正在专心看公文,好像没留意萧景琰的别样心思,屋里只有他穿得最厚,两只圆滚滚的猫儿便慢慢都滚到他身边。混得更熟的挂印,还做了个猫中高手的动作,难度极高,生生把脑袋硬挤在了梅长苏刚好垂下的一只手旁,那人素有想事搓手指的习惯,就手揉了揉挂印的脑袋。

 

嘿,不疑捉的好猫,真是好不狡猾!

 

萧景琰心下又动了动,脸上佯作无事,又垂目看奏折,耐心等黎纲打理好诸事退下,便果断上前,把两只雪球似的懒猫往旁边一拨,继续去做席镇,自己则双臂圈了上去。嗯,隔着绵襦,是挺暖和的,难怪猫都乐意亲近他,人抱起来也软了一点,却,还是……瘦!

 

梅长苏眼睛还在看他的公文,身子也纹丝不动,唇角却弯了弯,似笑非笑的漫声应道。

 

“臣像什么猫啊?陛下?”

 

本是日常调笑,萧景琰却不答话,直到梅长苏侧首看过去,萧景琰才有了反应,像怕他着恼,先安抚似的把人又抱着晃了晃,还拿了块点心往他手里塞,方叹息道。

 

“你要是再圆一点,多好!”

 

圆?梅长苏有时也不知自己的脑子是怎么生的,比如此刻,他突然就想去了沈追那张富态如满月的脸……一念至此,他发了一阵呆,然后略带恍惚的就着萧景琰的手,慢慢咬了口点心。

 

梁王好圆脸,江左面团团?

 

 

48、

 

冬至节快到了,照例要休朝七日,恰好梅长苏的生辰也在这几天,他邀萧景琰来苏宅庆生。

 

两人先精心密谋一番,知道这日子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万一不约而同都从正门跑来了,萧景琰反被堵在密道里出不来,岂不冤枉,不可不防!

 

于是乎,蒙挚、卫铮、聂锋乃至言侯父子,都先后被陛下找出各种理由调遣出外,甚至拜托太后出面作弊,确保他们没空也无法去梅府贺寿。

 

梅长苏则出了趟短门,他把真正回来的时间往前提了几日,只告诉萧景琰一个,从而杜绝了可能所有不速之客,比如不出声就跑来找他喝酒聊天的沈追、蔡荃等人。

 

如此这般,到了日子,萧景琰在宫中一早换好了便装,常常不离左右的大统领被他支得远远,他已把朝务都处理好了,饭也没吃,专心只等天黑无人就好出发。

 

小小生辰,陛下和梅侯计算得如此之精,果然,成功会师了。

 

 

49、

 

黎大总管是知道这一番安排的,因此他就想,宗主远行在即,陛下出来一趟又如此不容易,何况这还不到一年(新婚燕尔),这种日子,总该给他们多留些独处的空间,甄平也是同感。

 

两人便去请示梅长苏,要不要将晚饭单独摆。奈何宗主似乎总带着他们一群兄弟习惯了,略一沉吟,便当着二人,对陛下一笑道。

 

“景琰,反正你除夕不方便,权当今日就在我这里提前热闹吧?”

“好!”

 

陛下到了苏宅就满意了,也丝毫没有被打扰的神气,欣然乐从,仿佛觉得这种安排最为称心如意。

 

如此这般,生日宴又是大夥一起向宗主祝寿,愿上天保佑他从此没病没灾,长命百岁。其中,说得最好的是晏大夫,老大夫摸摸胡子表示,明年春天,他可终于能抛弃这不听话的小子,好好去研究研究自己的医术了。

 

听了这话,宗主有点尴尬,陛下却很高兴,更为欣然的看着宗主,提议他与先生一起,共敬晏大夫一杯,以示感激。

 

敬酒而已,陛下除了那一眼看得略久些,没有任何失仪的地方,奈何擅长从细处察人的甄平,还是下意识想把视线转向外面。嗯,他又看见了宗主和陛下“共植”的那两棵梅树。

 

这一晚,虽说人只比往年多了一个(陛下!),甄平和黎纲都留意到,宗主笑眯眯的,眼中的光彩,可比往日多了不止一倍。

 

于是乎,宴后,梅长苏去更衣,晏大夫也刚起身回房,黎纲和甄平就对视一眼,取得默契,一个火速连哄带骗拐走了飞流,另一个更连窝在室内的两只猫也一并捉走了。

 

这一系列动作,干净利落,萧景琰只觉,大概也就眼前一花,满屋子的人就都不见了,纵然是看惯了,他也不由一笑,江左盟手下,真正雷厉风行。

 

 

50、

 

外面的雪下得越发大了,雪光映着室内的灯火,竟有几分暖意,萧景琰席间多喝了几杯,那酒口味甘美,后劲却大,身上便有些发热,梅长苏还在更衣,他先信步向廊下走去吹吹风。

 

庭间白雪飘飘,还有好几个大小不同的雪人,有的憨态可掬,有的只是一团雪,想来是飞流白天堆的。萧景琰原是带着几分薄醉,随意看了一眼,只一眼,他便停住了步子,片刻,目中精光微露。

 

飞流堆雪人,与众不同,看似是左一堆,右一堆,毫无条理,萧景琰却看得出,这可不是雪人,而是学梅长苏平日在沙盘上摆的北境防御,那点与点之间,看似天马行空,没什么联系,一旦有战事,便能风起云涌。

 

有些地方,飞流不懂,其实摆错了,萧景琰却不知是突然起了童心,还是被那其中的构思所打动,趁着兴致,便走到雪中,想去亲手去修改一番。

 

 

梅长苏原是答应飞流,晚饭后要好好陪他堆个大个的雪人,不想也就换件衣服的功夫,屋里连人带猫,居然就都走得干干净净。这速度,他也是微微一愣,向外一看,也不见飞流,反而是萧景琰,遮雪的大氅也没披,就这么光头站在雪里,居然在堆雪人。

 

更确切的说,这一刻,萧景琰不知是不是已忘了自己的初衷,他正微微弯腰,十分温柔细心的想将手上一枝刚摘下来的红梅放到其中一个雪人手上,那个动作,几乎像是他在跟雪人说悄悄话。

 

也就这么一眼,梅长苏就知道,景琰刚才多少是醉了,一阵风过,大雪就那样落在萧景琰毫无遮挡的头上、肩上,有那么一瞬,好像白了头发,鬓角成霜……

 

 

51、

 

有人踏雪而来,伸手去拂他头上的雪花,动作很轻,不知是不是更轻的叹了口气。

 

萧景琰却是毫无异样,眸光清澈如常,好像没有一点醉意,还配合的微微张开双臂,万分老实的任他随便拍,只在起身时,顺手又握了把雪,开玩笑似的递了给梅长苏,笑道。

 

“飞流跑啦,不如我陪先生堆雪人?”

 

梅长苏一手扶着他的胳臂,微笑着用另一手将那雪团接了过来,还在自己掌心握了握,似乎是在认真感受重新握冰雪在手,他顿了顿,却道。

 

“是我故乡的雪啊。”

 

萧景琰闻言一顿,他觉得这句话有些耳熟,然后很快想起来了。去年秋天,有那么一次,秋风秋雨寒彻,他来苏宅时,梅长苏已撑不住服药睡下了,睡得却并不安稳,人在发烧,不时有压抑的咳嗽,萧景琰去摸他的脉,只觉紊乱而微弱,手心里都是冷汗。

 

那个时候,萧景琰也没有办法,只能这样看着他,守着他,不知过了多久,梅长苏在睡梦中一边咳嗽,一边模模糊糊的说了句好像没有任何意义的话。

 

“下雪了,是,我故乡的雪啊。”

 

这人寒疾发作,冷得全身都在抖,冷到误以为外面是在下雪,语气却有种莫名的欣然,萧景琰听得眼睛一热,他知道梅长苏现在很难受,每喝一碗药,大概胃里都如翻江倒海一般,可,这人仍在期待冬天的雪,或许还想知道,他的梅花开了,究竟会是什么颜色?

 

同样的话,在这一刻,却是不一样了,正如萧景琰刚才还忍不住跟大雪人悄悄耳语的一样,他的梅长苏,现在可又活过来了,以后想看多少次雪,就看多少次,北境的雪,金陵的雪,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于是,萧景琰一扬眉,朗然笑道:“长苏,你的梅花开了。”

 

 

这一夜,金陵的雪终是安安静静,让人怀念又亲切的故乡雪,不再是适合掩埋血迹的杀人天气。

 

苏宅主人最喜欢的两株梅树终于开花了,一株花瓣洁白,唯独花蕊一点淡青,另一株却是色若朱砂,红得像火焰一样。

 

不过,梅长苏这晚也没太多时间去看他期待已久的梅花,少许离愁,更多是欣然。萧景琰真是喝醉了,却也不闹他,只是眼睛发亮的握住了他的内关穴,比比划划,滔滔不绝,说要传授他一个简单的推拿之法,将来到了北境,可以每天自己按按,长此以往,有各种各样的好处!

 

景琰醉了是这样子?梅长苏也只好点点头,贡献出自己的手腕,任他比划,口中不时态度良好的答应几声,已然言听计从,还被嫌弃怎么不认真听课,不时被要求背诵醉鬼的训示。梅长苏这般被人嫌弃着,唇边却微微含笑,怕那人困了歪倒,还刻意坐近了靠过去,准准接住了他家絮絮叨叨的皇帝陛下。

 

不要紧,他们一起同看梅花的日子,还多得是,来日方长。

 

难得偷闲的元佑七年,或许马上就要过去,这本是上天赐予他们的,差不多只属于彼此的幸福时光。此后一生,他们都会淬炼得更为成熟完美,各自要撑起半边天下,或许再不能有这般轻松自在的日子了,可,元佑七年会过去,他们一生的春天,这才刚刚开始。

 

人长久,春长好。

 

 

 

 

5万字,每天日更一万,第一天还有夺将7000字的双更,虽说有存稿,但,看过草稿的小天使们可以证明,我每更都有修,日修万字也挺晕的,3000粉的礼物是不是很实在?XD

 

现在存稿用尽,要恢复夺将的龟速更新惹2333 

 

 

  1. 艾芙.居里写的居里夫人传中有这么一句,大意是,世人有时会特别渴望,特别踊跃,去发现天才的甲胄下,是否也藏着那么一丝不完美。梁帝那段化用了这句。


  2. 还是居里夫人传,有那么一段,将自己一生都献给了科学的居里夫人,最少女时,也曾在舞会上高高兴兴跳一整夜舞,把舞鞋都跳坏了。艾芙大大说,她感谢上苍,在给她母亲最严酷的召唤前,让她也享受了这样一段幸福。这,大概就是我想码春长好的初衷。


  3. 春长好的故事就结束啦。这篇一直码得欢脱,都不想让它完结,但,越到后面越觉得,宗主和靖王两只工作狂,好像开始摩拳擦掌不耐烦了,他们想去干正事,开始嫌弃我拖后腿,害他们无所事事了!QAQ 所以,所以就结束了,有些梗都没用上QAQ


  4. 我所理解的,这对西皮的幸福,大概就是有国有家。喜欢他们,因为他们是志在天下之人,所以,希望他们能继续担天下任,纵横四方,做他们喜欢做的事,所谓有国。同时,也希望他们无论怎么忙碌辛苦,是否半生聚少离多,相隔千里,心中那个放着对方的地方,都是暖暖的,甜甜的,是可以彻底放松休憩的家,所谓有家。在这篇文里,元佑七年已经过去了,可,他们拥有彼此的一生,都是美好的春天,所谓春长好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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