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首江左

靖苏、苏靖、无差。
靖苏不拆不拆不拆...不拆!随便逆。
万年野生

【靖苏靖】江左有高楼 8-13(夺将番外三)

夺将番外三:江左有高楼


8、

 

山雨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萧景琰提了一大桶热水,依旧健步如飞,闲闲的一口气爬上登山廊,去那藏书楼中找梅长苏。

 

开门的是黎纲,一见萧景琰手中的桶,黎舵主也是一愣,忙要去接。萧景琰摇头笑笑,视线已绕过他,向后看去,却见三楼上只亮着几盏孤灯,光线昏暗,一问,黎纲无奈摇摇头,向楼下指了指。萧景琰想起来,二楼似乎放着张床,大概梅长苏有时会歇在这里。

 

二楼果然明亮多了,高高低低放了许多盏灯,三面长窗都密密关好了,竹帘却只放下一半,室内生着火盆,床边帷帐还没放下,梅长苏已彻底打散了头发,正斜在榻上看书。他身边散着几只橘子,除了手上一卷书,枕边另外半扣着几本,似乎都是读到一半,放在那里,待他随时翻看,床前地上也凌乱丢着几册,佛牙就安静卧在书堆里,倒像也在陪他读书一样。

 

他听见萧景琰下楼的动静,只抬眸示意,目中露出些欣然欢迎的神气,不意却见他还提了好大一桶热气腾腾的水,不由就直起身,诧异道。

 

“这是做什么?”

“我来找先生一起烫脚!”

 

刚才梅长苏一走,晏大夫就开始抱怨这不听话的病人,道是梅长苏明明身有寒疾,偏偏任性,喜欢去住那四面受风的高楼,从医家的角度,防风如防箭,他那身子骨哪里经得起?

 

萧景琰莫名想替梅长苏辩白几句,他倒有些明白,先生因何喜欢住那处,但,老大夫说得也有道理。萧景琰是个行动派,综合起来,他索性提了一大桶热水过来,借口都想好了,劝说先生泡脚驱寒或许有阻力,要先生陪他,肯定一说就成!

 

果不其然,梅长苏闻言微微一愣,然后一笑,异常爽快的当着他就提膝解袜,挽起中袴。他这么痛快,萧景琰倒也呆了一呆,特别是,这人一低头,松开的长发就顺着肩膀掉下去几缕,漆黑的头发,苍白光裸的足踝,看得萧景琰的脸忽然就红了。

 

四只腿一起挤进了木桶,热水瞬间浸到了及膝的位置,水还是烫的,温度恰到好处,那桶很大,萧景琰是特意选了最大的一只,此刻却还是嫌它小。

 

水中加了药材,热气氤氲中,有些淡淡的药香,而萧景琰适才百忙中,还抓了几颗梅长苏不喜欢的辟寒香,胡乱扔进了他的香炉里,两种香气混在一起,如此听着窗外淅沥的寒雨,份外温暖。

 

黎纲自然早就识趣走了,整个楼中,只有他们两人一狼。

 

越是如此,萧景琰越坐得特别规矩,腰背笔挺,近乎正襟而坐,脚下当然不敢乱动,虽地方狭小,也尽量不去碰梅长苏,双手也都老实放在自己腿上,那目不斜视的样子,俨然是准备夫子叫他背书。

 

不碰归不碰,视线却不受阻,梅长苏适才独自看书,已换了睡前的装束,把白天常穿的半臂和曲领襦等等都脱了,只余一件穿在最内的苎麻交领衫,外面又随意套了件蓝袍,连腰带都没系。

 

没了层层叠叠的衣服,晨早的那点依稀的圆润,就全不见了,交领襦松开的领口上更露出一段修长的脖颈,骨秀神更秀,只是人瘦得让萧景琰有点难过。

 

梅长苏却很自在,慢悠悠的拿过一个橘子剥着,暖气从他足底升起,渐渐通体温暖,十分舒适,他如踩水般惬意的乱动了两下。少顷橘子剥好了,他又不吃,也不给萧景琰,只在鼻下静静闻了闻,忽尔一笑,头向萧景琰凑去,在两人鼻尖欲碰未碰的位置停下,轻轻一吸,看着他漆黑的眉毛,坏心肠的戏道。

 

“景琰,你好甜。”

 

他突然靠得那样近,萧景琰哪里还听得见他在说什么。一瞬,神思变得迟钝又敏锐,萧景琰一低眼,就看见梅长苏颈上那截苍白的肌肤,灯下之下,留下些昏黄温暖的阴影,颈窝位置显得非常柔软,让人不好意思多看,而一抬眼,这人的眼睫又几乎能擦到他脸上。

 

梅长苏的睫毛与寻常青年男子无异,并不十分密长,萧景琰却觉得好看极了,这人的眼睛生得光彩熠熠,唯独右眼上有道淡淡的伤疤,近在咫尺,十分清晰。那疤痕虽淡,却很狰狞,当年想必伤得厉害,萧景琰想伸手摸一摸,奇妙的是,这道狰狞的伤疤,却反而给他的面部增加了一份英气。

 

萧景琰一瞬想得太入神,要愣了愣,才哭笑不得意识到这人在编排他什么。也奇了,这辟寒香原本若有若无的甜意遇到了橘子的清香,忽然就馥郁起来,动人心魄。梅长苏还说别人,明明是这人自己才一身的甜香,衣襟发丝都染满了。

 

“我觉得此香甚好,你看,里面的药材有……”

 

萧景琰倒想捉住这机会,说服教育下梅宗主,教他从此热爱上这治病的好香,是以脸虽微红,却还是努力正经作答。

 

梅长苏不理他,目光一转,已看向了窗外,轻松打断他的话道:“景琰,你把窗户打开,我和你看看夜雨。”

 

“雨有什么好看?”这家伙的思路跑得太快,萧景琰的书没背下去,他有点好气好笑,身子纹丝不动,下意识还学着晏大夫板了板脸,防风如防箭,这好不容易才把脚泡暖了,哪里禁得起又吹冷风?

 

梅长苏也不恼,依旧十分愉快的看着那关得严实的窗子,目光亮亮的,须臾,只道:“我从前一直怕热,最喜欢这种天气,后来这样了,也还是喜欢。”他的声音毫无自伤之意,始终是轻轻快快的,神色疏朗,仿佛只是想到了许多观雨的快事。

 

萧景琰却莫名想起,在小城时,他问起“先生是否打过仗”那一刻,梅长苏忽然露出的那一丝茫然。

 

其实,这两年在小城,他有时也会策马登上城西的高峰,眺望四周,那里视野开阔,天高云淡,一望无际,这风景,本该让心胸疏阔的萧景琰喜欢。

 

他喜欢,可,独自站在那里,再好,也是寂寞的。

 

厉人喜欢用羌笛吹奏的曲子中,除了北地民歌,也有许多传自汉代的古曲,其中有一首,恰如萧景琰当时的心境。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

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他是如此,是以他懂得,梅长苏每次登上这高楼,纵有月白风清之夜,遥看那大江横流,仿佛写意风流,却也是寂寞的。

 

若是两年前,他不在西厉,而是已在这高楼之中,早早就遇到先生,该有多好?

 

 

萧景琰想着,没说话,只随手又捡出一颗香丸,弹指向最远处的一扇竹帘未放的窗子一扣,轻轻弹开了一扇窗子,到底如梅长苏心愿那样,让夜雨山岚吹满了一室。

 

梅长苏眉间一亮,脚也不泡了,几乎就想长身而起,去窗边看雨,而萧景琰的动作也很快,几乎就在开窗的同时,双臂一展,顺手拎起榻上的一床薄被,乱七八糟先往梅长苏身上一裹,捉住他不要乱动,皱眉戏道。

 

“定!”他匆忙间,竟学了一句梅长苏早上的话,想想不对,便又改口道:“我怕冷。”

 

老实人也会开玩笑?梅长苏象征性竖竖眉毛又笑了,这次态度极好,不但坐了回去,还很爽快的握起他一手,摁在自己膝盖上,算是替他暖手。这人的动作大马金刀,膝盖却瘦得只见骨头,萧景琰方才就看得揪心,好在泡了半天热水,皮肤是暖的,他就势揉了两揉。

 

动作间,两个人,四只脚,溅出许多水花,更在桶里胡乱你踩我我碰你的,挨挨蹭蹭,萧景琰一面揉他的膝盖,帮他活血,一面忍不住想,他家先生就是好看,如此蓬头乱服,胡乱卷着被子,也是好看。

 

 

那雨下了整整一晚,萧景琰自然也就借宿在了楼里,两人安稳阖衣而睡,到了半夜,窗外是寒风寒雨,室内却温暖如春,何况身侧还有爱侣,正睡到最舒服的时候,萧景琰依稀却听见梅长苏道。

 

“景琰,有件事,你好好听我说……”

 

梦话说得这么严肃,萧景琰困极了,脑袋一垂,正好亲到他头发上,含混的打断他道:“嘘,睡觉。睡~觉。”

 

睡梦中的梅长苏无意识的张了张嘴,无声叹了口气,真的不是他不讲……

 

 

9、

 

花园回廊一角,有个小小的鱼池,连日积雨,池塘水满,几尾红鱼活泼游嬉,园中梅花正好,山间桃花还未放第一枝。

 

梅长苏坐在廊下,一手不时散漫洒出几把鱼食,双眸却是深不见底,只偶尔有几点波光闪动,他身边放着张短笺,金陵送来的:璇玑公主病危,朝不保夕,红袖招已先乱了。

 

回金陵的时机已渐酝酿成熟,目前一切都按他的计划进行,只有那件事,不能再拖了,他得尽快和景琰说清楚。

 

梅长苏手指轻搓衣袖,长眉正要一蹙,先听见一阵欢快的羌笛声,却是萧景琰带着庭生来了。一大一小是在路上遇到的,萧景琰正在教庭生吹羌笛,不知是老师教得不得法,还是怎么的,庭生吹得非常高兴,却完全不成调,遥遥听得梅长苏先是一笑,然后真的皱起眉来。

 

从前年纪小,懂得不多,梅长苏可也记得,祁王哥哥雅好诗文,常常挥毫写下新诗,自己拿笛子吹来听着修改,不时还和王妃嫂嫂一起畅谈乐理,怎么庭生这般五音不全?

 

庭生见到他,就很快乐的迈开短腿扑上去,把萧景琰刚给的羌笛举起献宝,闹着要听他吹,梅长苏微微一笑,摸了摸他的头。

 

这孩子,是他从祁王府中抢出的一点火种。昔年祁王阖府遇难,庭生这遗腹子能幸存,还是多亏一位皇族亲长的一点慈心。后来,梅长苏设法通过琅琊阁找到这孩子,知道他母亲也已不在了,便偷了出来,悄悄带在自己身边。

 

那时,他拔毒未久,还未恢复,只能勉强坐立而已,脸上、手上还都包着白布,那样子估摸挺吓人,初次相见,把庭生都吓得动弹不得。

 

可,每次看到这孩子,梅长苏总觉得有些安慰,多少,他为故人做到了一点什么。特别是这一刻,萧景琰和庭生高高兴兴相携而来,把庭生好好交给景琰这叔叔,让庭生代祁王看看,景琰这弟弟是平安归来了,无论哪一种含义,都让梅长苏份外欣然。

 

不自觉间,他已是眸中带笑,从小的看向大的,再由大的看向小的,他从前并不觉得景琰长得像祁王哥哥,庭生现在还小,五官上也看不太出他父亲的影子,但,血缘真是奇妙的很,这叔侄俩,别说,还真长得有那么一点像。

 

萧景琰最留意他的神情,见他这样左看右看,十分满意的神气,心下也是微微一动,却是记起,那日在马厩边见到庭生和飞流两个孩子,飞流后来抱着佛牙玩耍去了,梅长苏和他俩说说笑笑,片刻,忽然就叫庭生与他正式见礼。

 

小家伙才这么一点大,萧景琰平素也不讲究这个,只是梅长苏当时虽笑着,神色却有几分不经意的郑重,而庭生也好听话,当下就像模像样的整整衣袖,与萧景琰正式行了一礼。

 

他虽圆手圆脸,那行礼的风雅端正的样子,莫名有些梅长苏的影子,让萧景琰见了,就觉得好生亲切。

 

方才他来找梅长苏,却见回廊一角,转出个圆圆的小脑袋,小家伙一点不怕生的问他,佛牙可在近处?得知不是,便高高兴兴跑了过来。

 

小家伙真可爱!萧景琰不由就把他抱了起来,诶呦,吉婶喂得好,这孩子好沉。萧景琰抱着沉甸甸的小家伙,一路边与他说话,边看他的五官,这孩子的身世,梅长苏那天说得语焉不详,只说他的母亲已不在了,是以从小跟在自己身边,看这孩子小小年纪,圆如皮球,举止间,偏就有种潇洒的味道,真像先生,难不成是先生的儿子?所以才特别要他和自己见礼?

 

这一刻,萧景琰看着他和庭生说说笑笑,心境十分柔软,端详着庭生的小圆脸,努力从中想象着梅长苏小时候的样子。

 

 

10、

 

西面剑池是梅园中一处特殊的景致,平日看去,只是一泓汩汩不绝的清泉,天然积水成池。池南是一壁峻峭石崖,山岩嶙峋,古意盎然。此水与寒泉系出一脉,既清且深,石上青苔,崖上苍绿老藤,映得池水青翠欲滴。

 

但,在某些特定的光线下,池中另有乾坤,无论是登楼远眺,还是近坐水边,都能看见,池水如镜,会清晰映出一处远山的倒影。梅园三面环山,仅这,倒不足为奇,真正奇妙的是,那青峯落入池中,恰如一柄长剑。

 

是以,梅长苏给这池水提名“剑池”,还在旁另修了个四角小石亭,亭名“未凉”,却不知又是什么讲究。

 

这夜,晏大夫给梅长苏新煎了副药,且甘冒奇险,不顾佛牙在侧,也要闯进去亲自盯着这不听话的病人喝下去,确保药渣也不剩。萧景琰原本也火眼金睛坐在一旁,奈何梅宗主看了他一眼,目光很不客气的在他肚子上转了转,道是,喝药没什么好看的,叫他去散步消食,免得早生将军肚。为晏大夫好,萧景琰很体贴的把佛牙也带走了。

 

他们一人一狼,向剑池走去。剑池的位置,离梅长苏日常起居之所不远,穿过一座竹林就到。

 

那竹林小径修得别致,直如是前人随手劈竹而行所留下的,曲曲折折,明明方才还在园中,只行数步,却如已置身深山茂林之中,幽密处几乎不见天日,四周只有竹风飒飒,泠泠山泉,依稀在耳,却是或远或近、或左或右的听不清楚。

 

林深不知处,不记来时路,这竹林中也不知暗藏了什么阵法,看似简简单单,却如迷宫一般。不知情的,大概才走到入口,便以为无路,要折身而返,定要像萧景琰这样,大步走到尽头,方会霍然开朗,但见一池碧水就在眼前。

 

佛牙十分好奇的围着池子绕了半圈,快到崖边,它也不往上爬,又兜回萧景琰左近,只看着深深的池水出神,像要把鼻子都埋进去的样子。

 

萧景琰怕它掉进去,忙伸臂拦了一把,他这狼会不会游水?他现在可不记得了,回头倒要问问先生。他自己也往水中看了一眼,想瞧瞧佛牙在找什么?可是要捕鱼?不是才吃过饭?这馋鬼!

 

池水深深不语,池底皆石,只有青苔,没有一丝水草浮萍。这,和梅园其他所在似乎不同。梅园是很有生命力的地方,特别是近厨房那侧,有桑田、果林,吉婶还养了鸡、兔,小径长草如卷,时不时听见蛙鸣虫声,草丛中钻出几只洋洋得意的大白鹅也是常事。而此间,虽有泉声,却更显得万籁俱寂,甚至有些肃杀。

 

入夜了,池边草木清气中,依稀还有一缕梅花的幽香,极目处,却看不到梅树。萧景琰想了想,回忆那日登楼时全园的布局,记起,在池南小崖之后,应有一片梅林,香气是从那边传来的。

 

先生这园子,景致每每近在咫尺,声音、气息可闻,却偏偏不可见,有时高爽开阔,有时活泼率真,有时天然淡雅,有时,却也深不见底,可见丘壑,可见高志,又好像有无穷的秘密,像先生自己。

 

一念至此,萧景琰突然失笑,分开散步这么一会儿功夫,不经不觉,他已是第三次想起那人了。也巧,就是这一刻,身侧的佛牙忽然耸了耸背,然后很快放松了下来,十分愉快的向竹林出口跑去,竟然真是梅长苏来了。

 

弯月在空,清风吹散了山间夜雾,竹影、月色淡淡洒了梅长苏一身,这人含笑晃着大袖子走过来时,萧景琰只想到一个词,光风霁月,他愉快的扬声道。

 

“先生怎知我在这里?”

 

 

11、

 

“景琰喜欢这水。”

 

是喜欢,可,梅园中景致万千,何以梅长苏猜准他在这剑池,萧景琰原也有点好奇,偏那人微微一笑,答得简单异常,语气笃定之至。

 

萧景琰好脾气,只随之一笑,坦然认了,上前先轻轻拥了拥他的双肩,觉得那披风还算温暖,方自放手,梅长苏却看着那深深的池水,片刻又淡淡道。

 

“你喜欢这里什么?”

 

这有些试问的味道,萧景琰微微一愕,却也没有迟疑,只道:“这里不像剑池,倒像剑冢,虽是剑冢,时至今日,剑气未曾消。”

 

深夜,青山如剑的倒影早不见了,森然剑气却是依旧,萧景琰是刚从战场上回来的将军,他一到此地,就觉得有种熟悉之至的气息扑面而来,苍凉而亲切,深入骨髓。

 

他记起来,梅长苏曾对他说过,观梅园旧址的石基,似是旧时的军事建筑,或许,这剑池,也曾是古战场的所在,是以剑气依旧?

 

“剑气未曾消。”

 

他探问的看向梅长苏,却见那人轻轻点头,还重复了一句他的话,却没有解释,脸上更忽然没有了任何表情,双眸幽幽,眸光明灭不定,如有火焰飘动,仿佛欢喜,又如悲伤,突然融进了这剑池的气氛中。

 

梅长苏脸上没有表情,心下却有些波动,所谓“剑池”倒影,其实又是他的狡猾。七万忠魂,葬身梅岭,沉冤至今未雪,世间之大,却连一块牌位也没有,唯独在这一泓碧水深处,有机关暗室,深藏石匣一只,匣中放了一柄他自梅岭拾回的断剑,以纪赤焰而已。

 

剑池有这样的涵义,是以一派肃穆的沉碧,只是梅长苏没想到,萧景琰一到这里,就能窥透这一层,好个“剑冢”,好个“剑气未曾消”!

 

他的目光静静落在了未凉亭上,长眉一轩,何谓未凉,不过是他的一腔热血,纵然沉疾一身,年寿难永,他的兄弟们在这里,此血怎么会凉?

 

“先生,我从前可曾来过这里?”

 

萧景琰不解他的神气,却只觉得这池畔虽清寒,却是待得越久,越有亲切之感,他看着那深深的水,不由就又追问了一句。

 

梅长苏这次看了他一眼,泠泠山泉,凉凉素月,佛牙都染上了一身银辉,没了白天的顽皮矫健,倒显出些山鬼般的威武庄严。物肖其主,狼是如此,它身边的萧景琰也是一派岳池渊停的神气。梅长苏顿了顿,却道。

 

“你现在在这里,景琰……”

 

他的语气很温柔,依稀还有些伤感,更多是快慰,萧景琰觉得,先生这话,大有深意,不觉侧首一顾,有些询问的意思。

 

梅长苏的目光十分复杂,他没有立刻回答,却也没有迟疑,缓缓上前一步,长眉微动,萧景琰正依稀觉得,先生要和他说点什么很重要的事似的。

 

偏就在那一瞬,先听见噗通一声,旋即,萧景琰也猛地转身大喝一声,怒气冲冲丢下梅长苏向池边跑去。

 

却是佛牙趁方才无人看管,真的跳下水去了……

 

萧景琰大惊,断喝一声,却也来不及了,只好乱七八糟,连训带恼,夹带着大声呵斥爱狼:弄脏了先生的池子,卖了他俩也赔不起!

 

等他把佛牙重新拽上地面,一人一狼都是湿漉漉的,好不狼狈,如此鸡飞狗跳,哪里还有半点像山鬼?

 

梅长苏在旁看着,面上凉凉的无甚表情,心下简直哭笑不得,方才鼓足的劲儿,自然早就丢到爪哇国。

 

 

12、

 

“快下雨了,回去吧!”

 

萧景琰闻言,不觉耿直看了看天空,月朗星稀,怎么看也不像要下雨的样子?然,自佛牙落水,梅长苏不知何故,就明显没了兴致。他虽不解,却还是立刻好脾气的答了句“好”,反正夜深露重,剑池寒气逼人,本来也不适合梅长苏久立。

 

两人带着狼,还是沿着竹林小径回去,小径时而狭窄,时而宽阔,到林密处,梅长苏干脆袖子一甩,抬步就抢到前面,将萧景琰和佛牙都抛在背后。萧景琰见他一直不怎么说话,想想小心问道:“先生是有话说?”

 

其实不只今夜,萧景琰一直觉得,自归来后,梅长苏好像有些心事,不时发呆,偶尔呆呆看见他时,眼中更似,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的神气?

 

“没有!”

 

他问得十分温柔,梅长苏的反应却是老大不耐烦,断然答了两字,仅两字,语气平淡,面无表情,只语速太快,依稀有些阴恻恻、凉飕飕的,还好,只有一点点。

 

萧景琰立刻想起来,他俩在小城相见不久,自己好言好语问先生,从前是否相识,先生断然否认时,也是这副来者不善的样子。先生其实脾气不太好,但,他平时颇能自控,但凡喜怒无常的杀气大盛,似乎都有些特别的原因。所以眼下,又是何故?

 

他一走神,脚下不留意就踩到了梅长苏长长的袍子,那人正不耐烦,步子倒比平日走得快,突然被他一绊,全无防备,身子顿时向前一倾。

 

好在萧景琰反应快,脚下闯了祸,右臂却及时一展,从后搂住了梅长苏的腰,将人又带了回来,拥在怀里,自己却也吓了一跳,脱口道。

 

“哎呀!”

 

情急之下,他的声音表情皆十分真挚,那一脸闯祸的样子,倒让梅长苏有点好笑,莫名又软了心肠,便收敛了锋利之意,回身笑笑。冷静下来,他自己也觉方才拂袖而去没道理,然,梅宗主是轻易不道歉的人,只好胡乱拿手拍拍萧景琰的脸,也算示好,意外的,手感甚好。

 

月色如银,穿过竹叶,洒在萧景琰棱角分明的脸上,皮肤更被西北阳光晒成了褐色,这么个铁血将军,偏生有双小鹿一样的眼睛,整个人映在月色之下,俊美得宛若“九歌”中传说的神祇,倒让梅长苏忽然就想亲亲他。

 

想亲就真的亲了过去,梅长苏最初还是安抚为主,多少有点敷衍,不想一口亲下去,倒舍不得松手。整晚乱七八糟,也就这一刻顺心,他开了头,萧景琰先略懵了一下,马上也热切的迎了过去。

 

懵归懵,唇间柔软的感觉却很真实,梅长苏刚喝过药,唇齿间还有清苦的药味,近在咫尺,他的气息如此干净美好,让人忘情,萧景琰甚至还尝到,在那清苦药味之外,还有一丝腌梅子的甘甜,这味道,萧景琰也认得,不是他嗜甜,是吉婶手艺太好,那天他在梅长苏桌上见到,忍不住也偷了两颗……

 

 

13、

 

这一抱,虽隔着几层衣服,萧景琰也摸到了梅长苏背后两片瘦得硌人的肩胛,先生真是太瘦了。他这样想着,思绪却又忽然一飘,记起了庭生圆润白净的小胖脸,敦实如幼熊的活泼样子,又想起了那夜风雪中,梅长苏重新手握枪头的一瞬所露出的扬扬眉宇,以及不久前藏书楼中,灯火闪动下,梅长苏右眼上那道异常清晰的伤疤。

 

所以,究竟发生过什么?

使得从前圆润敦实如庭生的人,变成现在的瘦骨嶙峋?

使得曾经手握长枪的人,变成现在唇间总带着清苦药气的病人?看着烟气缭绕,能想出一套绝妙的剑法,却只余一份茫然的不甘?

 

他心下难过,微微松手,想仔细再去看看那人眼上的伤疤。

 

耳鬓厮磨,情意绵绵,梅长苏心下舒畅快美,脑子也乐陶陶的,把那倒霉事也暂时忘得差不多,松开手,目中也还含着笑意。唯独萧景琰这般盯着他的右眼不放,倒让他又生了些许警醒,也有那么一点犹豫,这,会不会个说实话的好机会?

 

蠢话是不好讲,但,一直说不出来,也真不尽是他的错。梅长苏已被打断了太多次,此刻又待开口,不免谨慎,先审视的扫了萧景琰一眼,预待判断,这家伙会不会再出昏招?

 

果不其然,萧景琰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又抢先开口了,那人十分温存的看着他道。

 

“先生,将来我们一起好好教导庭生,让他学你的枪法,学你开创的剑法。”

 

这话本身倒也没什么问题,祁王哥哥的遗孤,他俩本也责无旁贷,可惜梅长苏太聪明,脑中电光石火一般,忽然就领略到了萧景琰的未尽之意,他不是要和自己一起“教”庭生,而是是要和自己一起“养”庭生??

 

这未尽之意实在太怪,梅长苏意思是领略到了,人却也呆住了,而萧景琰又见到他这难得呆呆的可爱模样,心下更是柔软,索性就把自己的话说清楚些,又补充道。

 

“晏大夫是我外公,将来我请他老人家和母妃说,庭生这样可爱,先生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庭生还没说完,又冒出了晏大夫??梅长苏双目急速眨动了几下,目光有些罕见的迷茫,迷茫中又透出亮亮的犀利。

 

先生的儿子?景琰的外公?怎么说呢?这鬼话总共也就三十六只大字,梅长苏都听得清楚,才高八斗的江左梅郎能用五、六种字体挥毫写出来,可,哪怕写成斗大的字,挂到他自己面前,这一刻,梅长苏也硬是弄不懂,景琰到底在胡说八道什么?

 

大概是萧景琰还怕他不够刺激,那人居然脸上突然一红,有些不好意思的道:“先生虽没说,我却也懂,晏大夫用的针囊,与我母亲所用的完全是同款,他们又都精通医术,自然是我外公。至于庭生,先生说过,他母亲已不在了,那我将来,一定好好待他!”

 

这番话,萧景琰说得诚恳,梅长苏听罢,脸上却蓦的全然没了表情,只静静看着他,目光难描难绘。萧景琰可被那又沉又亮又凉的目光盯得生生起了点戒备,他其实有点怕梅长苏这神气,每每看似是沉静如水,波澜不惊,谁知那水下会突然暴起些什么?水怪似的,怪吓人的。

 

其实,梅长苏那最聪明的脑子,此刻是罕见的被他人绕晕了,江左梅郎千算万算,也算不出萧景琰能想到这里。他发现,景琰这几年不知是怎么搞的,现在思路之跳脱,远在他之上,连晏大夫是外公这种事都能凭空臆想出来……

 

不,不对,不怪景琰,还是自己把他绕晕了,随口胡说一句,这人居然就深信不疑,明明是自己干的一点亏心事,这人却偏那么努力的把自己往好里想,所以才……

 

看着月下那张老实坦诚的脸,梅长苏一阵无语,此时此景,正正所谓:自作孽,不可活!他现在已全然没了脾气,放弃似的,连蠢不蠢的问题也顾不得了!

 

梅长苏静了半响,缓缓上前一步,气势诡异而惊人,吓得萧景琰下意识就往后退了半步,没跑成,病书生这次动作十分迅猛,一把牢牢捉住了他的肩,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手劲之大,恰如虎爪。那人目中似也有寒光一闪,盯着他,慢吞吞恶狠狠道。

 

“我是林殊!”

“啊??”

 

这突然是怎么了?萧景琰唇间方才柔软清苦的气息犹存,此刻肩膀就被这病老虎抓得好疼,连吓带疼,逃又不能硬逃,脑子自然停顿了片刻,讷然不知所以然。

 

“我是林殊……那是你的狼……”

 

梅长苏又沉沉重复了一遍,其间,还森然指了指佛牙,吓得正看热闹的狼都低咽了一声。可,他再来势汹汹,这两句话,能有什么关联?

 

萧景琰适才进竹林没迷路,现在可真糊涂了,他脾气好,又不好直说,先生你这话,逻辑可能有点问题,只好干咽了口吐沫。

 

话是未说,意思差不多也明白写在他脸上了,梅长苏好像懂了,不知是无语还是不想再语,只面沉如水,瘦嶙嶙的虎爪也没松劲,像是想就这么生生掐到萧景琰明白过来似的,疼!自然,此乃妄念,然后,也是突然之间,他默默松手走人了,步子迈得比方才还快,足下生风,又快又狠又稳!

 

这遇佛杀佛遇鬼斩鬼的架势,萧景琰明智决定不去招惹,他下意识看了眼身边的佛牙,却见他的狼同样吓得僵立不动,完全不敢去追,要他看过去,才凄凄惨惨的呜咽了一声。

 

先生好像真的生气了?这不,连佛牙他都不要了……

 

 

那一夜,惊魂甫定,复又心宽如海的萧景琰找了瓶药酒去揉他发酸的肩,虽属无妄之灾,但,静下来想想先生话中的意思,分明是说?

 

他一边活动手臂,一边忍不住把脚下的佛牙搂过来,呼噜着毛茸茸的狼脑袋,摆出一副哥俩好的样子亲切道:“佛牙你说,先生方才是不是正式承认了,他从前就是和我认识的!”

 

佛牙可怜巴巴的看着他,耳朵微微而动,不知仍在惊悸,还是点头,萧景琰只当它是点头了,顿觉心下甚慰,在它鼻子上安慰的亲了一口,又把“林殊”这名字念了两次,果然亲切。嗯,说不定下次,他改口称一句“林先生”或“殊先生”,那人就不生气了,想到这里,他很快安心睡着了。

 

 

梅长苏却大步流星的去了他的藏书楼,最蠢的话也说了,人却还是完全没懂,且,这件事,冷静下来想,是不能怪萧景琰的,是他气糊涂了。

 

说了蠢话,还干了蠢事,结果还……平生未有的双重挫败感之下,灰头土脸的江左梅郎面含严霜,奋笔疾书,笔不带顿的写了一封信,信很短,措辞简练,只每个字都写得比平日要大,笔划也更犀利,末了系在只胖胖的鸽子身上,单手一挥,森然看着它飞向深深的夜空之中。



tbc


1、“西北有高楼”是古诗十九首之一,听弦歌而伤知音稀少的意思。过去,宗主的梅园虽好,他一个人登上藏书楼,却是寂寞的,一如小城中的靖王,英雄寂,唯有英雄懂得。


2、此梅园不是无锡的梅园啦XD 是虚构的,不过几处景致,原型出自江南园林。藏书楼,是沧浪亭中的那个亭子,梅园的气质,也是拟沧浪亭,比如古朴自然,讲究山林静趣等。剑池很明显,是虎丘剑池,当年第一次游剑池,是大热天,从高高的石阶俯视,忽然看见一泓碧水,有那种暑气顿消的感觉。当时,同伴还说了一句,吴越剑气未曾消,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剑池旁的竹林,来自“小石潭记”中“隔篁竹,闻水声......伐竹取道”一句。






评论(25)

热度(335)

  1. 共3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