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首江左

靖苏、苏靖、无差。
靖苏不拆不拆不拆...不拆!随便逆。
万年野生

【靖苏】昔我往矣 8.2

八、若决积水于千仞之溪(中)

 

 

 

甄平的记忆中,靖王几乎没用这种语气说过话。

 

靖王是皇子中最冷峻难近的一个,十几年的孤寂打压,激出了靖王心底的傲气,便是刀架在他脖子上,也休想逼他低头。他既无求于人,便能无欲则刚,从不像誉王那样,要随时摆出一副礼贤下士的谦逊样子。很长的一段日子里,靖王开口说话,哪怕是与他心中认为是朋友的人,也冷硬到只有是、否和名词。

 

直到与梅长苏重逢,靖王再拾朋友之乐,一年多功夫下来,不经不觉,整个人已平易近人了许多,到了苏宅,靖王更是没有架子,可以让晏大夫随意抓他的手诊脉,也愿意陪飞流轻轻松松说几句童言童语,但他仍不刻意假以辞色,只以真性情待人,和梅长苏相处,言必真心,笑必真笑,关切是真心关怀,争执也是真心恼怒。

 

更何况,苏宅主人一向待靖王亲近,靖王也就份外不把自己当外人,甄平不止一次看到过,靖王自由自在地翻看宗主珍贵的藏书,大摇大摆地占用宗主的书案,那态度之安然自得,俨然书房有一半是他的。

 

可这一刻,靖王站在他曾走过无数遍的密道门口,却是客气而克制,态度近乎惶恐,那种他在最难最孤独的十几年中都没丢掉的骨子里的骄傲,忽尔仿佛荡然无存。

 

 

 

萧景琰已一个人在密道里等了整晚,内心煎熬,莫可名状,却始终没有勇气去摇一摇那只联系苏宅的铜铃,他,已没有这个资格了。

 

这条密道,自去年建成以来,萧景琰几乎习惯了每日走一次。每次灯光明灭中,密道的另一侧,总有梅长苏为他开门,无论是遇到烦难,还是单纯想找个人说话,总有这个人在。

 

就在这条密道里,梅长苏对他说,救卫铮,势必要付出代价。

 

萧景琰没有听,完全地不为所动,因为那时他以为,无论是什么代价,都是由他自己去扛,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或许对梁帝、誉王、夏江而言,萧景琰的决定愚不可及且完全无法理解,因为这些人只知道利益,不懂得情谊为何价。但,萧景琰正相反。对他而言,情谊比什么都重,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正如他那日对梅长苏所说,若他死后见到林殊,难道能说,不救他的副将是因为不值得吗?

 

可,萧景琰从未想过,他的决定,需要梅长苏付出这样的代价。

 

梅长苏被困在悬镜司三日,整整三日,萧景琰曾无数次想按剑而起,带人闯进悬镜司,斩将夺帅,把人抢出来,可每一次,耳中都响起梅长苏惯常反诘他的问题:“然后呢?殿下又打算怎么做?”

 

声音清清冷冷,如在耳边。一如既往,他答不出。

 

梅长苏与他细细讲过这个救人的计划,从始至终,梅长苏一直强调,只要萧景琰站得稳,能立于不败之地,他就能从容处置其他。萧景琰一直以为,只要他能抗衡父皇,大家就能无事,而最不济,是他没能保住自己,或许还要连累母妃。

 

所以萧景琰并不知道,即使他站稳了,这个计划的成功,还是要拿梅长苏的命来换。

 

而他做过什么呢?

他逼得梅长苏没有任何办法,放下一切骄傲,跪在他面前。

而他像拎麻袋似地随手将人提起来,匆匆而去,还唯恐自己不够决绝,又提剑斩断了铃绳。

他逼得梅长苏强撑病体冲进大雪中去拦阻他。

而他一边冷笑一边说,梅宗主想被横着抬回去吗?

 

一语成谶。

他咒得好,梅长苏真是被横着抬回来的。

 

 

萧景琰一生从未如此负人。

 

他从前最大的痛楚,是赤焰案发时他不在国中,无法共患难,但,此后十几年,他虽做不到更多,却独守着那一点孤愤,始终保持着承自长兄的风骨,纵然今日就地下相见,无论是林殊还是长兄,萧景琰虽自恨无能,不能替他们洗脱冤屈,却也仍有颜面相对。

 

唯独是梅长苏。

 

萧景琰此刻惭愧无地,不,还不止是惭愧,也不止是因为辜负,他心中仓惶惊恐,难受得无法形容。这空荡荡的密道,一旦少了那个人,忽然便奇寒入骨,寂静如死,萧景琰独自站在这里,如被遗忘,又如已被深深埋入地下。

 

那人就在门的那一侧,此刻,或是生死之间,而他,却只能站在这里等。

也许下一刻,也许就是这一刻,世上已再无梅长苏这个人,只剩下他一个,而他也只能等。

 

这空荡荡的密道,莫名让他觉得无比熟悉,明明是个他从未做过的噩梦,却真实得惊人,仿佛他曾经历过千百次,一旦身陷其中,便再也无法挣脱,刻骨铭心。

 

只剩下他一人了。

世间再没有梅长苏了,无论怎么找,怎么想念,都,再也见不到了。

真实得令人心惊。

 

所以他只能僵立原地,等,站在这里,不打开那扇门,他还能有一丝期盼,心中惊痛之至,仍会有一线希望,打开门,他还能再见到那个人。

 

这一丝希冀,渺若游丝,又如饮鸩止渴。

 

门开了,萧景琰震了震,才看清来人是甄平。他张了张口,听到自己的声音,他说。

 

“多谢管家,我不会添乱。”

 

 

 

萧景琰终于又见到了梅长苏,三、四日功夫,恍若隔世。梅长苏还活着,不过,看上去离死也不远了。

 

室内浓浓的药气中,混着一丝让人不安的血腥气,萧景琰以武人的敏锐察觉到了,他的视线木然移动,苏宅已把东西收拾好了,所以他没看见染血的衣襟或巾帕,只看见梅长苏惯常佩戴的那顶白玉冠在混乱中被遗忘在床边小几上,无瑕美玉上有道明显的裂痕,像是被重力撞坏的。

 

萧景琰的手在袖里抖了一下。玉冠戴在头上,如何会撞到硬物上乃至碎裂?冠若如此,其主人当时又是如何?萧景琰没法就这个问题想下去,他看着梅长苏苍白的脸,想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然而,他四周的声音,都像是从极远处飘进耳朵里的。

 

黎纲和晏大夫正在就香的问题争执,黎纲想点一炉安神香,晏大夫怒了,他说,人现在这个样子,哪里还经得起熏香?你们照顾病人多年,怎么还是没一点常识?

 

黎纲解释,他只是想,有安神香宗主能睡好些,不会,就不会费神说话。晏大夫气得冷笑一声,却道,扎哑了就好!看他现在这样子还怎么乱说话!

 

萧景琰此刻四肢冰凉,好像一个人在雪地里冻得久了,冻到濒死反应都慢了,这些人的声音一一飘进他的耳中,他却反应不太出究竟是什么意思,直到看见晏大夫忽然抽出一根长针,他才蓦地一惊,想也不想,伸手就拦。

 

 

靖王相护太急,针扎到了他手上。

 

靖王似是无觉,晏大夫有些发怒,他本是做势吓吓黎纲,结果......医家失手,简直奇耻大辱,何况还是这种莫名其妙的失手!晏大夫最终付之一叹,黎纲和甄平则一起哑了,靖王神色说不清是镇定还是茫然,方才的争执,他似乎只听到了“说话”两个字,默了默,却道。

 

“先生这样了,我不会再扰他心神,还要与他再说什么,若你们真担心,我走就好。”

 

靖王的声音很低,也很柔和,仿佛深怕惊扰了昏迷中的主人,他的语意真诚,大概只需晏大夫或黎纲、甄平一个暗示,就会自行离去。

 

可,三人看着靖王眼中神色,生生都被他吓住了,此刻让靖王这么出去,不知道还得出什么事。已经乱成这样,不能再出事了。

 

靖王到底被留下来了,黎纲小心请他在床边坐好,百忙中还奉上了一杯热茶,只差没把宗主平日用来盖腿的裘服与他盖上,奈何枉然,茶放在那里,从热到凉,靖王碰也没碰。事实上,是坐了一阵,靖王似乎才想起来,自行把手背上晏大夫的针拔下来,还了回去,又低低道。

 

“抱歉,我不添乱。”

 

 

萧景琰在床边守了大半日,水没喝一口,话也没再说一句,梅长苏始终昏迷不醒,并无呓语,情况没有好转,也没有恶化,晏大夫替他行针,又灌了药,还以针刺破他的指尖,滴血于一只盛着青蓝色液体的小杯中看了看,晏大夫说梅长苏的脉象已平稳了些,叫大家不必担心。

 

萧景琰听若未闻,坐在此地,他好像已完全冷静下来了,然而越是冷静下来,他更觉得这一刻如饮鸩止渴,此刻人还在他眼前,虽然呼吸微弱,随时可能停下来,却依旧把他和那空荡如死的密道牢牢隔开,坚如壁垒,守着他心头仅余的那一丝活气。

 

饮鸩止渴,也许就是下一刻,这个人就再也见不到了,萧景琰又会深陷那死一样的孤寂中,再没有人能把他拉出来,可,能有这一刻,他竟觉得,饮鸩止渴,亦是甘之如饴。

 

他从未如此地渴望能再见到一个人,哪怕只有一瞬,让他再多看一眼,只要是他个人能拿出来的代价,给得起,给不起,他什么都肯拿出来换。

 

 

下午时候,梅长苏还是没醒,总算气息略好,靖王府则传来消息,梁帝召靖王进宫,据战英说,传旨的公公神色甚和,明言这是陛下知道靖王殿下的委屈,特意召他前去加以抚慰。

 

萧景琰没说什么,进宫去了,他不止是萧景琰,更是靖王萧景琰,萧景琰可以把他自己的一切拿出来交换,可,靖王有靖王的责任,即使他真的被一个人丢进那条空空的密道中,他也会继续完成属于他的责任,这条路是他们共同的选择,梅长苏已陪他走了一半,甚至不惜将一身病骨铺在他脚下,为他披荆斩棘,若梅长苏不在了,他一个人更要把剩下的路走完。

 

庙堂之责,这是大丈夫的担当,这是梅长苏选择靖王的理由。

 

萧景琰没在宫中多做停留,梁帝对他不过是意在安抚,见这儿子虽略有恍惚,却还是神态恭顺,梁帝以为他是受惊过度,也自满意,赐下些赏赐,便让他见静妃去了。到了母亲那里,萧景琰叩了个头,亲见母亲确然无恙,他略松了一口气,说了半句实话,苏先生病得厉害,他想回去探望。静妃原本有话,见此,也先放了回去,好言好语,只叫他不要担心,早早回去,若是先生无恙,也送个信到她这里来。

 

 

萧景琰回去后,又在苏宅默默坐到了深夜,期间,他勉强喝了一碗晏大夫黑着脸送来的粥,食不甘味。夜半时候,他几乎不敢置信,梅长苏竟然真的醒了。

 

梅长苏睁眼骤然见到他,似乎一愣,眼睫迅速眨动了两下,萧景琰只觉得眼前黑了黑,然后笑了。当时他眼前发黑,便没有看清,梅长苏神智一清,第一个反应便是先急速扫了黎纲一眼,见黎纲不动声色地摇摇头,才似放下心来,转而对他报以一笑,道。

 

“靖王殿下,怎么在这里?”

 

梅长苏的笑容微弱,却真实,语气里透着说不出的暖意,让人有说不出的安心,他淡淡含笑看着萧景琰,自己也是一副舒心的样子,那一瞬,萧景琰觉得,他终于从那条空空的密道里走出来了。

 

 

 

虽是深夜,病人醒来,苏宅少不得又一番兵荒马乱,萧景琰算是见识了梅宗主的本领,梅长苏一醒,三言两语间便把众人都安抚好了,晏大夫不要生气,他以后一定听话;飞流去睡觉,明天再陪苏哥哥玩;黎纲甄平也辛苦了,不要大惊小怪。

 

至于靖王殿下,殿下脸色不太好,可曾用饭?黎纲怎么让殿下就这么坐着,苏某一病,他们就乱了,委实不成样子,殿下见笑。

 

随着苏宅主人醒来,整个苏宅中,那种活泼愉快的生命力就又回来了。

 

 

梅长苏的意志力极强,又颇能忍耐病痛,只要人还清醒,不管病成什么样子,总是不会太颓废,他趁打发萧景琰去吃东西的功夫,自己也稍作梳洗,这一场大病几殆,他除了面无人色,脸颊更是瘦得直塌了下去,居然看起来也和平日分别不大。他虽像病人,却不像个病得像他那么重的病人,但,大概也是这个缘故,他每次撑不住倒下的时候,也总异常突兀。

 

病人刚醒,又是夜半,萧景琰再三自我约束不添乱,本该放心离去,待次日天明再回来探望,这些道理他都懂,脚下就是动不了。

 

梅长苏连睡了两天,精力看起来还好,他刚斜靠床边喝了一大碗药,更是苦得没了困意,便打发了众人,只留下萧景琰,看那人一脸快要溢出来的悔恨自责,梅长苏想了想,条理清晰地道。

 

“殿下......其实无需自责,悬镜司,我是必须去一次。苏某认殿下为主君时曾说过,算计别人的事情,当由苏某来做,殿下也自有自己的战场,殿下处理得极好。”

 

萧景琰此刻连向他道歉,都觉得像打扰了他,听了这话,五内俱焚,张了张口,却只说出了“先生”两字,声音便哑了。

 

梅长苏这下意识到问题比他想得严重,不由微微坐直了些,很快地道。

 

“殿下,真的不必如此。殿下常为一军主帅,当知同时处理两个战场时,需做怎样取舍,这个道理殿下明白的,对不对?殿下自有殿下的战场,苏某也有自己的应对,反之换了是殿下去悬镜司,我不一定能把殿下救出来。既然救不出殿下,最后不独苏某,大家也都会被捉进去,情况只能更糟,所以现在才是最好的选择。”

 

他居然又微微一笑,加强语气,肯定道。

 

“真的,换了殿下陷在悬镜司,苏某真没法把您捞出来,如何是好?”

 

萧景琰周身一震,不久前救灾回来路上,他曾那样想再看看梅长苏开玩笑的神色,却万万没想到,在这一刻,见到了。

 

梅长苏笑着,他平日真心笑起来时其实很好看,虽说总是病骨一身,却自有一份难以形容的神采飞扬,只这一刻,他虽依旧笑得愉悦真挚,但面颊消损太过,瘦得怕人,灯下看去,面色青白,又露出一口白森森牙,不但不好看,形容几乎有点可怖。

 

萧景琰看着他这不怎么好看的笑容,却是眼睛一热,他自知不妙,却忍不住了。这些日子,他忍了再忍,忍了惊雷,忍了那空荡荡的地道,又忍了饮鸩止渴,忍到这一刻,终于再也忍不住了,胸中情绪亦如决积水于千仞之溪,他忽尔上前,双臂轻轻一展,将梅长苏整个抱进了怀里。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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